春雨过后, 融雪汇聚成溪流进化而河又从百泉山冲刷下来孕育草木昌顺十一年起始, 万物更新。
这个国家曾有个年号叫做永安的, 但是七年那场大乱后, 武帝便改了年号为昌顺, 他期盼这个国家昌盛安顺天下百姓更是这般想的。
谁能想, 年号一改, 这名便叫住了。
也是老天有眼兴许是怜民太苦自打叫了昌顺这个国便真的风调雨顺的如了意整整十年国泰民安, 大梁这片土地总算是昌盛起来了。
打更的和尚刚走亲卫巷头户院内瞎机灵的小婢就悄悄打开窗棂, 那窗下有个内造精致水缸缸内养着娇嫩碗莲, 碗莲下面歇着草率的鱼儿。
鱼儿不名贵却是这家的小主子去岁在河里亲手摸的, 便没人敢杀生, 还得找出一口名贵的大缸容它们可小主子却早就忘记这回事了。
窗棂架起就接了屋檐水水滴答进水缸内惊起几条鱼, 它们跃了几下发出不大的入水响动那屋内的少爷便起了。
有婢女在内轻柔略带嗔怪的提醒:“爷儿起了。”
这泉后街, 便从这少爷睁眼这一瞬活灵活现起来。
白发苍苍的吉祥看看小婢小婢吐吐舌头脚下跑的飞快转瞬不见人影他就无奈摇头。
这小婢叫做小砚她娘叫做四月还是世子妃身边得宠的管事娘子她就养的比泉后街有些官家小姐还娇贵这个年纪正是淘气时候家里不放心也不敢正儿八经放在奶奶老爷身边侍奉就留在亲卫巷随她呆着。
一般少爷回来她就来帮倒忙还每月拿贯半的月钱算作二等丫头。
就为这一贯半她爹春分提起来就惭愧可也真舍不得女儿去燕京郡王府去抖机灵争前程去。
郡王府内的都是什么人从前四月这一批若说机灵而今郡王府那些丫头们一个个就在胎里开始泡机灵油落草那周身长的都不是肉叫做心眼子。
他家小砚就是个傻女还是这边稳当。
好在少爷身边还有得力的小蕊听到少爷起来便赶忙与小沫小禾一起上前伺候。
眉目疏朗的少年睁眼没多久便缓缓坐起继续发呆他生的好看肌肤玉般细腻眉目若水般温柔只刚睡醒样子就有些呆气偏他的五官又像世子妃多些便不如他爹淡甜反倒是十多年富贵里润着就润出一身的浑不在意成日子都若没装锅蒸熟的生粘面随便往哪一丢啪~便黏在哪儿不动弹了。
这便是长大的安儿未及成人淘气没够就被送进大梁宫读书只他没住俩月就私自逃回来了。
而今亲卫巷当家老爷都升了官都在燕京有府邸可这边也没舍了只要无事除了世子妃娘娘还都是住在这边的。
佘万霖他爷老郡王也说他该去燕京交些朋友也要有自己的玩伴可他就是不在意。
少年意气谁都有看大人不顺眼的时候这是个好孩子便是任性也在家里家里就对他十分宽容要求也不若继承武勋爵的老二高兴严格。
其实也是可怜的。
他在意有用么?读书再聪慧作为未来的郡王他也不能去科考了。
在意有用么?他就是私下里跟娘亲学了一身本事作为佘青岭唯一的嗣孙谁敢让他上战场?
他就在宫学里掉一块油皮侍奉的太监都能吓死。
可别说皇子尊贵佘家就他一个皇子而今有二十几个公主更是一大堆。
从前在亲卫巷多好这便是自由世界能跟哥哥弟弟们去后山随便撒野能挽弓射箭能与熊斗虎搏能与苍鹰攀天高。
现在?好日早就没了。
从前母亲还围着他一人转可怜他要去郡王府“受罪”便总想让他松快松快就由他在泉后街里长着。
这几年倒好高兴之后老三灵官老四小狗出生前年又来一个人见人烦的陈一笑全家便皆大欢喜。
他娘儿子多了觉着厌烦好不容易得了闺女就叫了一笑明儿再有闺女就是二笑三笑。
这就可怜佘万霖到底失了自由好不容易养的山野性情也得隐藏着一入京便当做后宅小姐娇养起来了那一脚迈出身后八个丫头跟着还有十二个小厮提鸟架笼撒尿都有背屏风遮羞提恭桶接尿尿完还得给府医看看颜色这就别扭的很了。
他与燕京格格不入去了半年也没交上朋友。
不是人家不想跟他好是他压根觉着燕京那堆公子跟他不是一路人。
这燕京的孩子就是燕京的孩子庆丰城的孩子养的再娇跟皇城根的崽子是不一样。
可就这不足四十里的距离便是两种人生两种品格。
人燕京家一个个的特讲究坐卧行走穿衣吃饭都要有个说法如安儿这等给个饼能蹲在家门口啃的孩儿旁人便觉着他土根。
这就有没眼色的人不经意总爱来他身边丢丢分寸。
亏他脾气向来好在家里做长兄的就很能忍耐这入了宫里读书时间久了便给旁人留个温润好脾气的名声。
其实吧就是贵人懒得开口他也就是回家跟自己爷爷唠叨他爷爷就矫情这娃更矫情。
十几岁的孩子其实也是有脾气的那宫里扎团抱堆儿的不敢欺负他也会欺负弱势他那会子倒是想管来着然而每次过去呼啦啦身后一堆人簇拥着更有在江湖上赫赫威名的辛五刀辛叔护卫着又谁敢招惹他?
人生就无聊的只剩下吃喝玩乐了。
安儿面目呆板一动不动的被人侍奉着净面清口梳头之后他穿上自己的嫩绿的圆领金织麒麟袍外面还要罩上一层轻纱这才能扎玉带再整上他的七梁小金冠。
三个小厮举着长铜镜在他身边转圈安儿就微微打着哈欠懒的看。
一直到小蕊带着笑意说:“成了利索了咱小爷这身新衣裳真精神!”
吉祥伯也在门口凑趣:“那还用说咱小爷儿什么品貌。”
佘万霖轻轻松了一口气伸手旁人就往他手里放了个箍了好几次满身都是银箍钉的碗人这才出门讨饭吃去了。
如今他长成了也不必日日讨饭可回了亲卫巷他就得继续这么着。
这碗随了他整整十年马上就要十一年了那从前小孩儿不稳当就摔过好几次这碗就成了根本看不出老花色的样儿。
这小爷走路不抬脚趿拉步儿他就懒懒散散边走边问:“我哥呢?”
跟在他身边的金升回话说:“爷儿咱伯爷天不亮就去学堂了要默两次书才回来早膳呢今儿只能您自己用了。”
这里的伯爷说的是佘万霖他哥根奴儿人家大名叫做谢析木他八岁的时候也不知万岁爷咋想的竟绕过他叔叔谢六好谢执令给他封了个西城伯的爵位。
人这爵位有实在的土地虽都在左梁关附近然而一年四季那边的属官却一车队一车队的往泉后街拉东西。
佘万霖这群小伙伴里就数他有钱也属他任性比安儿还任性。
他在燕京有伯府那伯府从前是忠勇公柳家的老宅后来柳家倒霉被诛了三族这份东西就给了谢析木。
谢析木可不像佘万霖他是能给自己做主的如此人家硬是住泉后街的老宅不动弹了。
人就爱挨着老太太过活就爱挨着自己的婶婶叔叔们过活硬是没在西城伯府住过一天。
却也没人说他。
最有意思的是万岁爷对他很是娇宠逢年过节都会惦记他宫里赏出来的好玩意儿都有他一份儿便是一筐南来的石榴他跟安儿得的都是一模一样多。
比起佘万霖对燕京的不待见根奴儿更胜也不知道这家里的孩子咋养的反正就一个个宁愿在山下做猴儿也不爱去燕京做少爷也是奇了怪了。
根奴儿趿拉到隔壁邻居成家就开始用碗底敲门。
成家老爷而今在宫里主管太医局亲卫巷就剩下娘俩。
这天气还早他今儿这敲门的劲道便十分大他手里的碗本就不牢固一顿敲下来就吓的婢仆们的心都要碎了。
好不容易成家那大门咣当一声打开从哪院里便出来一个长的国色天香却邋里邋遢披头散发眼屎还卡在眼角的大美人。
丑姑等着安儿骂他:“你牲口啊大早上有病?”
安儿轻笑歪脸闭眼闻了一下:“这不是来吃药了么?八珍汤?赶紧给我弄一碗。”
成家这药可是好东西从前开始练功大早上起来都会浑身酸疼但只要用了成家的药一碗下去周身轻快随意一抹百痛全消。
没有了和缓期亲卫巷的崽子就抢着吃药抹药练功更是事半功倍。
丑姑瞪了安儿一眼回身到院边缘的一口四季不熄火的铁锅里取药安儿就跟在她身后唠叨:“后儿陶大将军回京献俘我如意哥给找了最好的位置你去不去?”
丑姑拿勺给安儿填满药看他喝着就说:“我不去了我娘要带我上山采药去再说了大将军家就住在后巷早晚能看到。”
安儿呛了一下诧异:“你说啥?大将军住咱们这里?”
丑姑白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啊?”
安儿摇摇头他是真不知道。
这少年人长到一定时候心里便都有个大英雄。
左梁关守关大将陶继宗镇守边关十余年多次带兵迎战坦人去岁年尾更是出关追着坦人打到坦河以东还缴获了不少好东西更擒获了经常扰边的坦人部落长奥塔斯如此才有了这月的入京献俘。
那个少年不爱英雄呢一听英雄跟自己住在一条街他就更兴奋了。
这一串问题问出来丑姑本就性冷话也少等他问完就一句:“你回家问你娘。”
安儿能咋的只得伸出碗道:“再来一碗。”
喝了药出了门孟家挂锁他又脚下一拐去了童家。
圆头圆脑的大铜锤早就等着了看到安儿过来他就抱怨:“你赶紧着我这还要后山校场练功去呢你以为谁都这么闲?”
童家门口有个小桌子桌上摆着十几盘子菜肴。
佘万霖坐在早就被他们花了十多年功夫用腚磨的铮亮的门槛上他端着破碗眼睛看到哪道菜大铜锤就给他夹一筷子。
在这里可没燕京的规矩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安儿就一边吃一边问:“二锤三锤儿呢?你姐呢……”
这话还没说完这俩孩子鼻翼一耸动就脸上露出诡异的笑齐齐歪头往巷子尾看去。
亲卫巷尾胡有贵腰挎宝剑穿一件嫩青罩纱长衫他头戴玉冠脸上还涂着细粉这位可是燕京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人家也没有留须甭看三十多岁了打眼一看跟二十出头的精致公子并无区别。
眼见人走到面前两个少爷站起来给他问安问完安儿又问:“五叔您今儿咋不在衙门里呆着?不是说京里要献俘么?您也不去接着?”
胡有贵如今依旧在兵部下挂着已经升到正四品郎中手下管着禁卫军外围六所的人还兼着武职选授的大权。
可就是这样的一位老爷他却大清早摸着下巴对着两个侄儿大言不惭的说:“陶继宗献俘关我什么事儿?啧!孩儿们?你们说~你们五婶婶喜欢我今儿这个打扮么?”
据说宇文家那位女将军最喜欢五叔这张脸孩子们没有见过那位也不知道人家稀不稀罕可也不能打击可怜的五叔不是。
这都十年了人家就一条胳膊也不嫁胡有贵。
俩孩子一起点头胡有贵满意的又举起袖子左右闻闻最后美滋滋的唠叨一句:“我今儿换了新香想来小巧应该喜欢。”
说完他就哼着歌儿离开了。
安儿看着五叔的背影摇头:“我说大铜锤你说咱们这些叔叔伯伯成日子闲来逛去看上去都是挎刀的我咋就觉着他们的刀许都生锈了呢你听听五叔叔这意思他还看不上人家陶大将军呢?”
大铜锤冷哼:“哼也就练功的时候欺负欺负咱们都一个个在燕京里容养着一身的本事早晚磨没了就给我等着吧……”
大铜锤有个边关杀敌震撼他爹的伟大梦想。
安儿点点头低头扒拉干净饭菜又添了一碗这才与大铜锤告别举着碗便出了亲卫巷不许人跟随就自己绕着泉后街找起老臭来。
人生命里总有舍不掉的东西就如泉后街就如亲卫巷就如叫花子老臭。
都是安儿不能舍的。
他在家就要分老臭一碗饭他不在也要吩咐人把老臭照顾好。
至于怎么认识的老臭瘟神庙要管着老臭?其实安儿早就忘了。
好像他爹说他欠老臭一碗饭的他就还到现在。
泉后街的人对于这个小郡王的古怪行为是包容的这就是自己街里的孩子看到人就觉着亲切也不畏惧他富贵。
如此走没几步就有街坊笑着对安儿说:“小爷儿老臭在学堂外柳树边儿看卖人呢。”
三礼学堂外一棵大柳树下围着两圈人当中的位置几个插着草标的少年跪着那卖人的牙子走到一干瘦少年前面用手粗鲁的托起这人的下巴就笑着对周围道:“诸位爷甭看这孩子长的瘦那也是识文断字官宦人家出身呢。”
那少年枯瘦可怜瘦巴巴的脸抬着眼里无神整个人死了一半的样儿。
围观的有人听不得人牙子吹牛就笑骂道:“别张嘴就放屁就这还官宦人家?”
这人牙子笑道:“嗨还真不是吹牛的我在这边做了十多年的买卖这里面谁家如何我那是一清二楚这孩子祖上是正儿八经的五品官宦人家他家就住在里面的礼部巷姓杨的那家~各位老爷可知吖?”
这牙子这般说便有人真的想起来了道:“哦还还真有这么一户人家好像是冒充皇家血脉被贬后又牵连进谋逆案被抄家了?”
那人牙子一拍手:“对对!就是这家人他家罪过不大那会子是主犯判了斩首其余等俱发卖为奴……”
安儿端着饭食远远就看到老臭穿着一双破鞋踮着黑脚跟大老爷一样他还背着手站在磨盘上看热闹。
他悄悄过去笑着低声喊人:“老臭!”
安儿温润怕扰民就动做温和动静不大。
老臭一呆扭脸看向安儿接着就露着大黄牙满面惊喜的喊了一句“娘来!!”
安儿呲牙做出嘘的手势看老臭跳下磨盘就立刻扯着他离开一起走到避风拐角这才问:“你那瓢儿呢?”
老臭低头盯着安儿破碗里的好吃食就开始流口水他傻笑着从后腰拽出破葫芦瓢安儿就给装满看他伸手从瓢里抓着吃。
老臭一边吃安儿就听到这人群里那牙子说:“这小鳖孙是杨家三房的嫡子他母亲姓文那也是世家出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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