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杨藻看着自己的老臣常免申, 他不是自己的爱将自己的爱将早就死了化成灰了。
他也不是自己的爱臣, 不是不想信重, 而是天资所限, 他就这么大的本事, 离了战场基本无用甚至是麻烦的。
便是如此, 他也信任他, 并清楚明白就是前朝再起自己王朝崩塌最后能陪着自己一起死的必有此人。
如此他又气又无奈便压抑愤怒说:“汝~何敢为父?”
一家人, 什么仇什么怨恨, 竟然闹到要拿兵械要事互相损害的地步?这要是遇到居心莫测的死追到底他要费多大劲儿, 才能护住这帮子混账东西!
殿内寂静好半天儿, 常免申才挣扎着支起上身, 都以为他会像从前那般去请罪去无赖去哀求, 去满地打滚。
可这一次他却没有。
常连起常连旭想扶, 却被他推开了。
背后的鞭伤牵动旧伤常免申吸了半天气才找到神智对皇爷道:“……陛下其实臣早就不敢做谁的爹了他们是是臣的爹才是……”
常免申这样一说便是心里一直有气的常连芳都不敢揽这个名声。
就是心里再恨此刻他也不得不随着两个哥哥低头对父亲请罪。
天地君亲父父子子啊。
可常免申却摆摆手吸吸气还很释然的笑笑对陛下说:“陛下臣家里这点破事儿将您这边上下都惊动了个遍这臣臣怕是要千刀万剐了。”
武帝无奈看着常免申半天没吭气这老小子什么脾气他知道今儿这个样子绝对不正常且等他怎么分辨吧。
到底是多年老臣体面总是要有的。
不等陛下吩咐佘青岭便让张民望给他送去一件衣裳披着再给半个木手扶让他托着。
叫起他是不敢逾越的。
武帝满意的看看屏风扭脸去看已经有了体面的常免申。
常免申对陛下道谢又对屏风后面道了谢托着木手扶又缓和一会儿才开口道:“不瞒陛下其实□□年前臣这心里就不敢称父了。”
武帝眉毛一挑:“你这老混帐说什么呢?可是又糊涂了这都多大岁数了?”
常免申笑了起来看看趴在一边的三个儿子他的笑容带着早就不压抑的释然说:“陛下圣明臣确实到了岁数了您看从前战场上肠子都掉出来了也不过月把儿事照样上马冲锋哎如今这才几下他们三还给担了一半儿这人啊……身子骨越老越要依靠谁的时候才会发现很多事儿打头了起就做错了呀陛下……”
武帝表情有些松动看着自己的老臣问:“何事从头错了?”
常免申利落回道:“从前年少轻狂头回做爹没做好呗。就好端端的一人爽利的过着成家了做爹了这些崽子就一个一个的跑到你的日子里咱那会儿也混帐是不懂为父为母之道的年轻么谁生来就会做爹呢?
就总觉着他们到了岁数做了父母就明白了……可到了他们为母为父臣才发现想的美哦!道理人人都会懂可疙瘩却是解不开了这种疙瘩可不是世上戏文里唱的那般轻易不怕揭穿亲人心里的疙瘩臣看来是没的解了。”
常连起与常连旭趴在地上有些愕然的微微抬头去看自己的爹。
常免申看看两个长子又看着不抬头的小儿子一咬牙终于对武帝道:“请陛下命~左右退避有些事~臣想~想单独奏报。”
武帝没说话佘青岭却站起带着孙子回避开来。
等他带着两个孙子来到东明殿外远远的便看到自己的儿子捂着腚正一瘸一拐的往这边挪动。
陈大胜看到父亲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这么大了还被打了屁股也怪没意思的。
安儿看到爹眼睛便是一亮的伸出手:“爹!”
佘青岭笑笑看着他们父子团聚亲的那样嘴上却惯尖酸的说:“出息了学会乱搅合旁人家事了你呀。”
多年父子感情早就有了陈大胜挺无赖的说到:“丢什么人?丢人也是他爹他家儿这是被连累了。再说南门之下四品的老大人也被打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儿这几个板子又算什么?”
说完他单手接过儿子搂在怀里看看东明殿的地方就小声问佘郡王道:“爹小花儿没出来?”
佘青岭心里叹息抬脸对陈大胜道:“叫他们预备车铺厚实点儿一会儿花儿出来就就接回亲卫巷养伤吧。”
这话语气不对陈大胜便歪头小声问:“真真就到了这一步么?”
佘青岭笑笑倒是满面佩服叹息道:“啊如你那兄弟所愿他这局做的真够大的是谁的退路都没给留……他想要的太多了算了!求不到就舍了吧今日事了那家人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一抹乌云在明月之上罩着轻纱天地昏暗。
殿内常免申眼神淡漠的在说着自己一身毛病:“……臣是独子爹没的早就没人教臣啥是个爹样……臣年轻那会子号称义薄云天又有个仗义疏财的名声便以为自己真的是仗义疏财了其实仗义疏财便罢了偏又爱打抱不平就满脑袋觉着这天下民生颇苦臣托生在世就必有原由更~有一日必然会做点什么……如此就整日子钻营钻营云薄云天!钻营仗义疏财钻营给这人世做点什么才不是白活了一场……”
他看看自己的大儿子看他恍恍惚惚的脸忽释然一笑道:“那时候臣多大?十六!年轻轻巧还每日子义薄云天呢他就来了!”
他抬头看着御案叹息:“不瞒陛下臣头回当爹压根啥也不懂对着这见天哭唧唧的家伙其实没啥感情。”
看两个儿子震惊常免申无所谓的笑笑:“难不成你们就不一样?看到新生的就摘了心肝的上去就疼?虚伪!”
见他们不语常免申无所谓的笑道:“男人大多没心没肺错非那心性天生柔软想得多的其实大多跟孩儿们都没啥感情有感情也是逐渐养的越养越亲越来越好这是父子!可那也得成日子伴在一起才有功夫养啊……”
铜炉冒着青烟常免申仰脸瞧着大殿藻顶苦笑:“臣那有功夫养啊?臣是稀里糊涂做爹他们是稀里糊涂出生又稀里糊涂到现在。落在臣这样的爹手里他们又有什么好日子?便是好不容易得了亲娘一件衣裳回头臣一看上门旧友的崽子身上没有取暖的当着人就敢扒我儿的衣……”
常连旭的眼泪唰就留下来了牙齿咬的咯吱作响。
“甭说没有处出来父子之情仇怨就是这么堆积下来的总有一日这些疙瘩多了就老子不是老子儿子不儿子他们心里装着委屈委屈大了就是埋怨而臣却理所当然的当自己依旧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潇洒人臣跟着陛下造反臣为起兵倾家荡产臣让他们娘母担惊受怕臣上他们娘母落入大狱臣让他们几个流离失所……这是父子?这是夫妻?这是仇家吧?这这都是臣的孽债就总要要还的!”
武帝眉毛抖动心里也是别扭便开口道:“人之孝道不是理所当然么?何言孽债?”
然而一向稀里糊涂的常免申却说:“陛下所以让您单独听臣一言臣今日这番话可算是违背圣人所言了陛下您看臣看上去荣华富贵其实臣早就一无所有了。”
武帝无奈指着他的儿子们说:“你这老混账说的什么话这不是都跪在地上么区区家事顶多算你个糊涂怎么就是一无所有了?”
可常免申却哈哈一笑道:“陛下可记得琢宁关一战……”
“爹!!!”
跪在一边的常连旭与常连起忽然一起凄厉的喊了一声爹。
常免申单手捂着额头低头哈哈笑了起来。
武帝眉头一皱他这一生少有狼狈然而琢宁关一战却是因他指挥不当害三军受损后还是常免申率部拼死抵抗才给他留了时间脱离险境。
可那一战几乎打断常家军的元气不是几万兵马活下来不过千余。
他们安全之后都觉着常家父子是回不来了可三天后这父子三人却从峡谷狼狈逃脱回来当年常免申身中十三刀肠子都掉出来了。
也就是那一年武帝对常免申这个老臣开始有了偏爱便是他家事糊涂便是他政务上经常出丑可凭着他琢宁关拼死救驾一个功劳他发誓保常家三代富贵。
看两个长子满目哀求常免申却是双目绝望不复从前的神采奕奕武帝心里便有些纠结有些不忍他就咳嗽一声到底说:“常卿区区家事你也年纪不小了今日已经天色晚了不若你带你的孩子们回去一家人便是心里有何疙瘩背后好好说说血脉亲人何苦如此?便是打断骨头你们……”
自己解决可好?
武帝是什么人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答案而这个答案却是他不想听更不愿意揭开的东西。
可常免申今日却不预备给自己留后路了他笑着说道:“陛下臣不想回了看在多少年来臣不离不弃舍命跟随的份上臣求您今日臣想说!若今日不说常家往后内乱早晚牵扯亲缘性命到了那个时候臣怕早已经已经埋入地下身躯腐烂无力回天了!”
武帝脑袋猛后仰眼神有些冰凉道:“那你便~说吧。”
不顾身边两个长子哀求幼子满目困惑常免申思想陷入那个寒风刺骨的冬日从他被人砍的肠子都掉出来命悬一线的那个破庙开始讲诉起来:
“……那年寒冬我军困于琢宁关臣率部断尾拼死抵抗人就死的都不像个人了像畜生像草木来不由人死更不由人!
雪是白的血是红的最后就红的白的搅合成了地狱!往前一步十八层往后一步也是十八层!咱们父子逃啊逃啊那人就死啊死啊死到孤立无援死到被困荒野破庙万幸那年天降大雪臣以为必死了便迷迷糊糊听到一段话……”
完了!
常连起猛的闭眼双目掉泪。
常连旭脸上的表情终于不再畏惧而是狠狠的看向自己的父亲后槽牙狰狞道:“到了到了……这个时候你你竟这样?你何敢为为父?”
皇爷太阳穴都觉着冷风在灌他看着常免申道:“他们如此畏惧到底发生何事?”
常免申不看自己的儿子对皇爷苦笑道:“那时候臣要死了他俩以为臣什么都不知道其实臣只是没力气了不能说不能动可耳朵明白心里清楚臣躺在地上破庙四处是洞每一股子冷风臣都能知道是从哪儿来的臣臣便听到老二哭着对老大说哥!跑吧这个家伙生出我们可有一天有个爹样?
我那老大哭的撕心裂肺哭完对我也是骂说即不会做爹又何苦生他们难不成人养孩子就是为了生下来折磨的么?
臣那时候困惑极了也清醒极了就想难不成臣真的做错了么?正想的当口他们到底舍了臣……跑了!”
常连芳惊愕的睁大了眼睛耳朵边就听他父亲语气平淡的依旧说:“他们把臣拖到避风处到底是走了……到底是哪儿错了呢?风雪吹进破庙可真冷啊!臣就躺在当地想啊想他们一岁模样记不起来了想他们三岁模样?也~没有!想他们十一二岁的样子也是模模糊糊想啊想啊到底是很多东西臣回忆起来了……
臣好勇斗狠被人催债上门他们被人推倒在地臣为了兵源卖了他们舅舅给的笔墨纸砚卖了他们的小弓小马臣为了在将士面前证明军纪严明故意让人晚唤他们半个时辰三军之前先打他们二十军棍……
为了证明臣大公无私军中最不好的饭食要给臣自己的儿子先吃。最不好打的仗我儿总做先锋一个医帐臣去慰问我儿躺在门口靠火的地方臣进去不顾我儿伤重提起我儿就就丢到了帐外……我我算什么爹!”
原来他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啊。
常连旭与常连起眼神古怪甚至有些想笑的扭脸看着自己的爹?
常免申想摸一下长子长子躲了又去看二儿子二儿子看他如看仇人。
他就叹息道:“我算什么爹呢被人丢在破庙等死也是报应吧。这些事桩桩件件将本就没有的父子情毁的就干干净净那天天儿真的冷啊!冷的臣总算聪明了算是清楚了……我哪里是个爹呢分明就是个仇人仇人啊!!陛下!!”
一生刚烈的常免申眼泪总算流了出来他看着武帝哽咽道:“陛下臣那时候想也罢了!皆是臣错臣~不堪为人父更~不配为人夫!就不若死在那破庙也为我儿~为我常家留个忠烈的名声!可我便这样死了明日我儿不好过又该如何?”
常免申挣脱半扶猛的跪爬到两个长子中间他大大伸开双臂抱住了自己两个儿子。
常连起常连旭被搅动心事万念俱灰的挣扎可他们老父却一背血的紧紧搂住自己的儿子狰狞喊:“可~我儿~我儿!!我常免申的儿!回来了陛下我儿回来了回来接接他们这个不配做爹的混账东西来了?”
两个大儿刹那静止不动。
被彻底舍在一边的常连芳却忽然笑了他眼泪唰的流了下来想问那我呢?
我又算什么东西?
却原来他早就被舍了么!
常免申看着目瞪口呆的武帝笑道:“陛下您不知道臣那时候~怕他们怕他们后半生想起此事不好过就拿着半截枪头对着喉咙想留个宁死不屈的忠烈名声臣~当时想着若有一日被人收尸看到臣是自缢消息传入我儿的那边他们便能解脱从此好好过活这也是我这个不配做爹的最后为他们做件算事情吧……”
武帝看着被留在当地的常连芳到底没忍住站起来走过去盘腿坐在地上他也生气就一伸手搂住常连芳把他呆滞的脑袋也搂在怀里。
过去二十几年都说这是义子可他没有抱过他也没有护过他……
养子们一茬一茬死他们不想要爹么?
他没问过可今夜是想要的吧。
他示威一样看着常免申。
常免申却笑笑还很不在意的说:“……风雪连天后有追兵可他们回来了真回来了!回来背着我这个不成的爹寒风中几百里挣命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呢!我的儿啊我的儿!
那那一路啊我家两个不成器的崽子就背着他们混帐的爹一边哭一边逃一边骂!没有水他们用身子暖着雪化了喂臣没有东西吃……”
常免申咧嘴仰天无声长啸又低头亲亲常连旭的头发笑说:“没有吃的我这我这傻子儿便割了手腕滴热血喂臣都这样了都这样了!臣从未从未做过~做过当爹的一件哪怕半件做爹的事情我儿硬是没丢了这个爹他还拿拿血肉救他们这个混帐的不配做爹的……我在你们心中算啥啊?”
常免申满面是泪的看着已经不哭就安静的瞪着他的三儿子笑道:“我已经对不住他们了对不住了啊!下辈子你做老子我给你当儿好不好?”
常连芳默默闭眼扭脸扎进了皇爷的怀里。
皇爷吸气对常免申无奈摆手意思他别打搅常连芳了。
常免申便最后看一眼小儿子将怀里的搂的更紧道:“陛下我儿那时候背着我一路挣命好不容易逃脱出来了……可陛下知道琢宁关一战打断了咱邵商的老家底儿虽臣那一路假意昏迷在心里起了万个誓言要对我儿好要娇着我的儿!要把能给的都给我儿……可为了咱能再起来陛下翻身……臣又把我儿卖了?卖了啊~陛下!”
皇爷何尝不记得若不是当年常免申拿两个长子联姻给他换了粮草换了战马换了军资大梁军缓不过那口气是常卿拿两个嫡子联姻才换了一部分东西让大梁军能重新再战。
啊这人间啊到底谁欠谁的?
如给孩子哄睡般两个老父亲各自护着自己能捞住的不由自主的晃着身子拍着絮叨着。
“陛下啊您说我这孩子们到底上辈子欠了臣什么啊?”
皇爷舔舔有些干的嘴唇看着那两个已经傻了的常家混帐说:“你今日戳穿此事就不怕断了他们的前程么?”
常免申轻笑:“就是要断了他们的想头他们从此才能认命您知道的我这俩宝贝儿贪财抠门小气小时候没长好心胸没养起来还算盘颇多他们哪是您怀里的对手?瞧瞧这才头回动手便这样了!
不在您这儿揭了这层皮往后臣没了……祸事大了谁还护得住他们呢?就凭你怀里的这个动不动就下套子要命的冤家?”
皇爷算是无奈了:“不要了啊。”
常免申心里撕心裂肺的疼却呲牙张张大嘴吸凉气的笑着说:“啊啊啊不要了啊护住臣这两个已经难死了啊陛下当爹~也也不容易啊嘿嘿嘿嘿!”
皇爷叹息:“那下一代也不管了么?”
常免申到底没忍住抬手抹去眼泪叹息:“哎呀人死都死了那从前战场上成片成片死的跟浮游般那些人死前还能想到我孙我曾孙?我子子孙孙如何?何如?先顾自己吧您说呢?”
武帝眼睛微闭心里只觉又冷又肃然更是无奈的多。
他也想起自己的孩子们那些早就因为战乱颠簸没养活大的孩子们。
这是到了什么霉才摊上自己这种心有大志向的爹?
哎没意思啊。
他摆摆手对常免申道:“罢了!你去吧。”
常免申一伸手按住两个孩子请罪:“臣有罪!还望陛下宽恕千错万错臣!万死!我这做老子的没教好可我儿无辜!”
“去~吧!滚!!!”
那父子三人去了皇爷搂住常连芳拍了许久一直拍到门外有人战战兢兢替佘郡王来问那边车套好了何时送常连芳出去。
皇爷这一低头竟发现常连芳睡着了。
臭小子非但睡着了人家还留着口水打着小呼噜。
皇爷失笑本想再拍几下忽发现手掌上竟是一手的血便悲从心起也不知道该骂谁的骂了一句:
“畜……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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