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不亮, 武帝杨藻便率众臣离开燕京亲至谭家军营拜祭。
潭士泽年纪不大, 今年方三十七岁, 却至今未娶无儿无女。
礼部在选定谥号的时候, 也是认真考察了他的战功还有德行才呈送的。
从前战乱需要严谨的地方做的都粗糙但是现在新朝崛起一切书面上的东西, 将会成为今后历代朝廷办事的依据作为永安元年的第一个谥号礼部没有任何私心皆是秉公办理。
潭士泽此人实力非凡作战勇猛还百战百胜, 然他也个性急躁鲁莽, 还天性残暴行为偏执, 所过之处也做下了一些有违仁道的事情, 故此礼部自“貌恭心敬”中取了肃。
这还是看在皇爷的份上, 也是暗自夸奖潭士泽对君上一人的忠及他二人曾有的朋友之谊非谭家要的那个对后来君王也有用的忠。
皇爷对这个字是喜欢的, 偏谭家却在一天上了三份折子要燕京附近的冥地要整军的军资, 要谭家军有功将士的赏封。
谭家难道在老家没有冥地么?还是欺负潭士泽死在外面不让他归乡了?老谭家要凭着一具尸体占一块土地么?
君王总是想得多的一类人。
几份折子非谭士元一人所上谭家自邵商起兵已经把触角伸延到了朝廷各各阶层许他们都觉着值潭士泽丧期皇爷对谭家也应多加抚恤才是。
可是他们都想错了皇爷从不在意这个那只是大臣们的一厢情愿罢了。他是开国之君那些人又是第一代辅臣一不小心流芳千古的功绩啊谁能抵抗的了呢。
这一天天的在他耳边叨叨个没完没了。他甚至想哈哈大笑的告诉这帮子蠢货他不是凭这些没用仁义做的皇帝他就是抢过来的谁不知道啊?他家也曾世受皇恩可从造反那一刻起他的名声就烂透了。
看看这朝中上蹿下跳的人这就坐不住了?虽历朝历代的帝王都要面对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君君臣臣相互依赖难道他也要这样么?
他又没受过一天的帝王教育也不懂什么是帝王心术。
还有那个谭士元哼!谭士元!一个曾经想跟自己争天下的蠢货。
也不知道他家祖宗到底做了什么好事前面有个看不清楚的谭士元后面就有个补锅底儿的潭士泽。
如那天罚一切都如冥冥注定一般……
皇爷便彻底不愉快了。
他穷。
就连谭家故意把灵堂设在军营他也坦然的带群臣来了。
反正那些余孽说他不过就说他出身低下等世家出身行事没有规矩小气吝啬言行粗鄙等等之类……粗鄙就粗鄙吧以后不粗就是可是鄙还是能做到坦荡的鄙的。
如今日。
新帝就坦坦荡荡的到了军营亲自焚香祭拜还烧了自己亲写的祭文后他终于决定了与其憋死自己他还是找点旁人的不是舒畅些。
他就是嫌弃才将进入军营那长刀营呼喝的声音太大甲胄行进动作碰撞的声音令他不悦他觉着这是花着自己的银子对自己示威呢。
生他的老娘如今在城外的山上一顿饭才四个菜他们凭什么?
如此杨藻就犯了刚得的帝王病他小心眼了便举目四顾一圈皇爷决定给谭家一些教训。
谭家在皇爷心中地位并不高从前没少干拖后腿的事情然不高也没有到跟他折腾了这些年他登基就把谭家干掉的地步功劳就是功劳潭士泽随他一路征战有些东西不能抹便更加恩吧。
看看这这满帐子隔绝不住的哀声一会就晕倒好几个好像是伤心过度般的悲痛欲绝可仔细端详这灵堂却是满目的三等大功四等的小功五等的锶麻……你谭士元曾孙都有了维持谭家体面的潭士泽葬礼上却连个服斩衰都没有……这就是欺负人还是看不起自己?
武帝杨藻出身不高跟潭士泽的出身有着相当相似最后也是凭着这个他们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杨藻当年许诺了潭士泽一些东西才将潭士泽彻底招揽到手里的。
武帝是嫡母不会生实在没办法才在她三十多岁的时候从赶到乡下的妾氏江氏身边抱走了他万幸他家就他一个男丁连个姐妹都没有。
除七岁开始的母子离别之苦武帝杨藻家的东西打小就都在他手里与之相处的也是隔房的堂兄弟姐妹。
而潭士泽不一样婢生子与嫡兄岁数相差了整整二十多岁谭二在本家地位并不高从小被苛责又在年少时因家里实在呆不下才被家里送到四明禅院学习禅道。
按照潭士泽亲生父亲的想法他是期盼自己的小儿子可以成为一代名僧的毕竟南北两大护国寺对历代朝廷一直影响深远。
然而潭士泽在禅院呆了不到两个月他就翻墙跑到了隔壁的南派功家秦舍处学艺……
也许从送到四明禅院开始潭二的内心深处便开始有了强大的野心他不想做和尚行事便与慈悲仁义处处逆反着可以说毫无仁心颇为残暴了。
可那又如何呢他也曾是自己的朋友啊。
武帝焚了祭文接过边上太监首领张民望捧来布巾擦手边擦他边往第一排的谭家子脸上打量。
他好像记的谁提过一嘴来着谭家第三代要看他家的三子。
谭士元亲自过来接皇爷用完的布巾皇爷就指指那边问:“那个是谁?我好像见过。”
他指着一个十三四岁面若温玉五官秀美并着大功的少年问到。
谭士元抬脸一看先是楞继而嘴角微微勾起道:“回陛下正是我那顽劣的三子唯心。”
皇爷点点头便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如此外面礼部主领祭祀的官员便与朝臣无法进来共同祭祀了。
常连芳送诸位皇子到一边的营帐歇息他心里惦记这义兄的事情便找了由头往灵帐前面去寻他爹。
好不容易在一群黑漆漆的朝服里翻出自己的爹常连芳便蹭过去低声问:“爹啊!”
常伯爷正低头想事情听到儿子说话他便把他拉到一边问:“你怎么来了?少爷们呢?”
虽现在那些都是少君了可是多少年来的毛病他也喊习惯了。
常连芳闻言翻翻白眼露出一些恶心道:“您不知道现在哪里容的我在前面冯家的刘家的岳家的从前打仗就不见他们。”
常伯爷闻言便笑道:“好事儿今儿我看前面不对你也别过去了才将你才哥跟我说你那义兄在马场呢去寻他吧……”
常连芳不等自己父亲说完便小声欢呼~小跑着走了。
看到儿子跑远常伯爷才无奈的摇摇头慢慢回到朝臣队伍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好之后他便轻轻叹息一声对自己身边的同僚说:“哎!什么福气都没享到这就没了!可惜啊!”
那位应景也是沉痛的点头道:“哎!可怜……说是老娘还在那边呢活的挺不如意的。”
“没办法……就这一个出息儿子以后算是没依靠了。”
灵帐内……
皇爷指着谭唯心道:“把那孩子叫过来我看看。”
谭士元闻言一愣又喜赶紧把小儿子招手唤来与皇爷行礼。
谭唯心迷迷糊的站起来先是被人去了身上的孝衣这才被人引到皇爷面前磕头。
皇爷见到他倒也是温声软语先是夸了芝兰玉树又问了在哪里读书有没有学谭家的祖传《治兵论》等问完他便笑着说:“好不错!落落大方机敏灵秀是个上材以后要好好琢磨不可懈怠。”
谭士元大喜拜谢却不想皇爷又让他把其余两子也喊来。
待谭唯同兄弟二人换了丧服跪在皇爷面前皇爷也不知道怎么了今日待谭家子竟又罗嗦又亲切起来。
正问话间一阵秋风卷着细雨便来了。
又是此刻距灵帐不远的马场一滴秋雨落在泛黄的军令上陈大胜赶紧让自己的弟兄们把那些军令收起来。
他这人往日话就很少脾气更是没有有时候十天半月未必能听到他对外人发个声说一个字。
可今儿是怎么了呢?如何就发这么大的脾气了呢?
余清官看兄弟们畏惧便接过那叠东西递到陈大胜面前道:“头儿?怎么了?”
陈大胜面无表情的接过这叠军令又相当慎重的将之放进羊皮褡裢里。
怎么了?他该怎么告诉兄弟们从洪顺二十六年起长刀营的人命就是给人垫脚的。
“头儿你说话啊不管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咱们兄弟好商议啊。”
马二姑性子急便一连串的问了出来。
陈大胜心内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他交代不了了他身上还背着十几条队头的发束按照长刀营的传统这些队头都是为身后的兄弟死的是为这个新朝死的。
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这些官老爷这些贵人到底把他们当做什么?猪崽子都比他们值钱……
长刀营的人死了从不收尸就身后补上来的队头带走一束头发。
而现在陈大胜的褡裢里一共有发十三束。
真的就白死了么?陈大胜就就傻呆呆的看着这细雨天心里想怎么我难受就下雨了?莫不是老天爷看我们可怜也肯给我们掉几滴眼泪了……
他正看着一股草地风从不远处飘来未及多想这七人已经反手握刀迅速将草垛归位俱都钻了进去。
就是说时迟那时快的事情隐藏在草垛里的陈大胜几人便看到一个头戴生布盖头身着大袖孝衫脚踏麻鞋身背琴囊的女子正足尖借力帐顶越飞如一只灰色的燕儿般的滑进了营盘。
多少年了这几个还是第一次见到会飞的女人?还飞的那么高。
一时间都看傻了。
“神神仙!大哥女神仙!”
陈大胜掐了童金台一把道:“不是她是……我们在琼州见过的那种人。”
听他这样说童金台便想起来是谁了于是他的表情从震惊到鄙夷:“哼花~架子啊。”
陈大胜歪头看看他忽也笑了:“恩花架子。”
女人是不得进入兵营的老太太与孟万全那么熟跟了伤病营好几年可她有事都是营子门口说。
想当年常连芳受伤那时兵营是占据了一处村落歇息并未插旗算不得营。
圣驾在此这女人简直胆大包天。
管四儿问:“大哥……那那咱管么?”
陈大胜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是很认真的想了一下才道:“不!”
他不愿意管了。
等到那女人跳的远了这几人才滚出草地向远处看去。
“大哥那边好像是谭二的灵堂。”
陈大胜目光凝滞观察片刻后忽道:“东西收拾一下我们走!”
“走?!”管四儿闻言大喜扭脸问陈大胜:“大哥我们要逃了么?”
逃?逃哪儿去啊这孩子竟说傻话。
当初老家水淹了全村人不是也想逃么长刀营初选那些战马冲过来他们不是也在逃么在无数城墙下战场上总有人想逃可是他们都死了。
像是他们这样的老天爷从不给第二个选择往前!不生即死!
这几人行李本就不多战场上皇宫里打扫来的东西他们也早就寻了渠道换成了银子藏了起来。如此也没多大功夫他们便一人背着一个小包袱默默的跟着陈大胜往那灵帐处去了。
都没问他们的头儿为什么往那边去反正就是头往哪儿走他们就跟着。
头要是死了余清官上。
灵帐内皇爷还在问话。
灵帐外文武两班大臣就安静的呆着武帝自登基脾气一向不错也不知道今天是如何了把大家一直提的仁君两个字都忘记了么?
倒是没有多久一小太监举了一把油伞出来遮在了太师李章的头上。
约一炷香的功夫皇爷总算在谭家诸人及满朝文武的困惑下问完了谭士元嫡出三子的情况。
等他问完他便对身后笑说:“谭家后继有人谭卿有福了。”
谭士元闻言忐忑的内心方缓缓放松下来然而那心还未落地便听到皇爷又是一声道:“好!赏!赏两位长公子斗牛阔玉腰带各一条。”
腰带这东西是极有说头的可是谭士元却不知道该是高兴呢还是需要谢罪。
他最爱的三字唯心也不知道怎么了皇爷并未说赏。
身边有太监很快端来两个木盘盘里果然放了两条极考究的上品阔玉腰带。
谭唯同他们跪接之后皇爷便笑着对满面惶惶的谭唯心道:“朕今日送你一个字吧隆礼。”
谭唯心一张小脸越发迷茫只是皇爷赏了东西他到底要谢恩的如此他便趴下磕头谢赏。
待他谢恩完毕便又听到皇爷问他:“你可知隆礼是何意?”
这个读过书的便都知道。
谭唯心答:“回陛下这是圣人在礼注释里说过的话乃是尊敬遵从礼法之意……”
这孩子话音还未落站在一边的谭士元已经扑通跪倒。
谭唯心看到父亲跪倒已经是吓傻了他不敢说话就呆呆的看着皇爷。
皇爷笑着点头还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道:“好孩子果然是灵透聪慧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期盼以后把你祖母照顾好……”说到这里他扭脸吩咐张民望道:“带他下去给他换斩衰过来……”
看着亲生儿子被仓皇带走谭士元到底不掩悲声喊了一声:“陛下!”
对这是陛下了再不是他们从前骨子里就看不起的破屋顶杨藻了。
武帝杨藻慢慢的走到潭士泽的灵位前盯了好半天才说:“昨日内大臣呈上了三份折子你们家人又跟朕要冥地又跟朕要军资还要赏功都知道现在朕就是个穷光蛋可是就是把朕的老底儿掀了这些也都给你们谁让朕的前锋大将军没了呢……”
他回过头看着谭士元道:“朕不想有日见到朕的武肃公他问我即当初可把腹背交托怎舍得我光身上路死无全尸不说连个摔盆的都没有?即得了人家的便宜谭卿你就舍个儿子出来……”
武帝话音未落帐外忽然响起一阵丝弦声有个女子在灵帐顶端说到:“算你有良心!也不不枉他跟你一场。”
“什么人!!”
“护驾!!!”
一刹那周遭乱了起来有亲卫抽刀正要上前护卫却听到武帝一声训斥道:“莫慌!是故人!!”
如此大家便逐渐逐渐安静下来俱都紧张的看着帐顶。
那女子又道:“他可曾说过我?”
武帝嘴唇抽动总算是按捺住情绪说:“他说若有一日我登基赏功就请我给他封个侯爵再给他个有桂花树的院子这样他就敢跟你爹提婚事了。”
那女人轻笑了一声帐顶徐徐传来一阵琴声琴声破雨不悲不怨如送友人远行殷殷切切……
待那琴声奏完武帝抬头问帐顶那人道:“秦姑娘?”
那女子笑道:“三十多岁的老姑婆了还姑娘呢改名儿了啊。”
武帝挑挑眉毛到底叹息一声道:“你二人从来都是一样的执拗算了却不知道秦姑娘如今~唤做何名了?”
“情不移七情六欲的情矢志不移。”
“你怎么不下来拜拜他?”
“他不让我进军营。”
“不是进来了么既然来了朕恕你无罪好歹让他见见你。”
“不入帐便不算的我从前也偷偷这样今日也……不见了吧劳您大驾帮我把这个烧祭了吧。”
那帐顶缓缓送下一页纸武帝伸手接过低头看了一眼还没看完便听到刚跑来护驾的孟鼎臣道:“陛下她走了。”
武帝点头转身走到那烧盆前伸将纸在蜡烛上点燃一刹诸人便见那纸上这样写着。
“墓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颜花有复绽之期情无再见那年。”
(这诗来历请看读者有话要说)
那女子又如燕儿一般的在兵营帐顶走了……
而此刻常连芳正被人捂着嘴拽到一处旮旯不能动他惊慌极了却看着一个披麻戴孝的女人站在不远处的帐顶停下又看向灵帐的方向……
一阵秋风袭来她头顶的麻布盖头被风吹去一颗锃亮的光头便露在雨中。
耳边有人低低道:“三弟别出声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这首诗其实只有半句就是前面墓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颜。
这半句诗提在我老家附近高平的一处墓穴墙上当年打开墓穴的时候这个墓地并无棺椁只有壁画还有半句诗想是墓穴修好主人要远去便写了这个却再也没有回来也不知道葬在那里。而那个地方却是当年人屠白起坑杀三十万降兵的地方。
然后很多年后我是个刷抖音续命的憨憨再次看到这半句就续写了后面花无复绽之期情无再见那年。
我觉得那个离开的墓主人他有个故事而我有了个与古人对话的机会。
潭士泽这个人物他很复杂我觉着一个好家庭贵族出身的大将军为何他会残暴会把人命不当一回事?所以他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成长线还有一个属于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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