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刚至人才跑了没几日的泉后庄遍地的野草旧屋上横生的藤蔓将往昔的热闹与故国遮的严严实实。
大军围城之后泉后庄原住着的人家早就都不知道躲到了哪儿了概如霍家人般的奔命去了吧。
七茜儿也离开这地方并不久就三四日的样子如此不用老太太带路她就熟门熟路的奔家去了。
一路上来时光不同看到的东西便不一样
又想想也妙前几日自己还是这泉后街最厉害还无人敢招惹的老太太呢一转身她竟然又活成了个小姑娘。
那时候她没子女没丈夫没亲戚没子侄她无所求便无所畏惧最后的时日她活的一点都不差那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骂招惹了她就去京里敲登闻鼓毕竟皇家欠她一个丈夫。
陈大胜苦守边关二十栽外敌压境他又领军死守左梁关三十二天最后以身殉国是写在史书上的忠勇之臣。
后来文人墨客提笔歌颂也有那无聊的将她七茜儿写成一个罪人嫌弃她连个后都没给臭头留下倒是那臭头就是死还给她赚了一个诰命。
四房的乔氏都想把自己的孙子过继给臭头七茜儿并不愿意宗族里便百般难为最后她吃的粥饭里都有了□□。
若说她不好招惹也就是从那会子开始豁出去的吧。
她想既不得活了就去掀了天儿吧她半夜出逃雇了驴车直奔燕京敲了登闻鼓。
乔氏当年害死了她的安儿他陈四牛还想把孙儿送到三房继承臭头的香火爵位?
就做梦去吧!
反正最后大家谁也没如意臭头坟头无人烧纸她霍七茜无人送终乔氏吞金自尽一人揽下全家的罪过……现在想来便宜就都被他陈四牛沾了。
绕过宗祠七茜儿看着现在的泉后庄就缓呼出一口她想这次的开头到底是不一样的。
那世上活的好的妇人要么有丈夫心疼要么子女争气前俩个她没想倚仗却是个兜里有钱儿家里有底子的了那她害怕啥呢?啥也不怕了。
她怕是要成为这泉后街第一难缠的小媳妇儿了。想到这里七茜儿便周身舒爽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干劲儿。
“这丫头没头蝇子般的乱闯什么啊!”老太太陈吴氏紧赶慢赶的撵上七茜儿看她往庄子右边的土路走便又大声喊了句:“你这丫头!走错了!这边……哎呀!那边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你去逮耗子去呢你?真是的……”
七茜儿住步自己都笑了她还是往老房儿走呢。
是了是了现下那儿还不是家呢。
不好意思的笑笑七茜儿转身又牵着羊拖拽着奔着老太太去了。
那羊儿不忿便留下一串儿黑枣般的粑粑球儿。
看热闹的婶子们算是捡了大乐觉着着实有趣儿竟笑的头顶上的喜鹊都扑棱乱飞起来……
她们才不住后庄的老旧屋子呢她们现在住的地方都是庄子里最上等的官宅那没有个好花园儿她们都不稀的撬门去呢。
月半前陈吴氏与随军的那群婆娘就占了这庄她们人不多就选那青砖有井的奢华院落搭伴住一起往日做活闲磕日子也算不得寂寞。
这泉后庄可比霍家庄夯实多了霍家庄就是个给皇家看护农庄的家仆庄子而住在泉后庄的人家却是不同的它是由燕京后起官宦二等勋贵人家一户一户修别院方自形成的庄子。
往昔甭管哪年入冬只要下雪就必有燕京的贵人牵狗纵马成群的来人到就在庄里别院休整转日又呼朋唤友的上山狩猎去。
也如此这泉后庄便做两等人一等是原本的庄户他们住在庄子右边的平常房舍内还有一等便是祠堂周遭环境优雅的地段那真是一栋一栋一巷一巷的体面官宅。
这群妇人没有忌讳自然是哪儿好住在哪儿才不管是不是自己该住的地方呢。
四四方方的青砖路三车宽二十几个妇人带着自己家的娃儿热闹的跟随。
老太太又撵了几次她们依旧皮厚不走便也罢了。
又走了一段老太太总算与七茜儿走到一起她领路还颇有气势的指挥几段儿许是想起自己那鼓鼓囊囊一大袋粮食添那叮叮当当十贯铜钱子儿去了她就没依没靠的心空了。
按老太太的道理这毛稀的小媳妇是她拿五十斤粮食十贯钱儿换来的小媳妇的东西就该着是她的可看这妮的厉害劲儿怕是个难弄的她万一弄不过以后在乔氏面前就更立不起来了。
咋办呢老太太走一路心里一直在翻着乡下老太太的小账手段想了无数可走着走着~那前头远远就看到老四媳妇儿乔氏领着喜鹊儿站在家门口正笑眯眯的等人呢。
呸!看到这糟心的就来气儿。
这就不是个好玩意儿臭头他们托人捎回多少东西!到她手里就不见了!
不不能要!这家里早就不分也分各房个管个了那臭头媳妇儿的东西就是人家的她要是给保管了~明儿就说不得是谁的了。
她四儿仿爹是个耳根子绵软没见过女人的下作东西更给自己的娘撑不起腰杆与其想着四牛还不如跟这妮从头就好也好过她自己以后无人照应。
想到这儿陈吴氏心里患得患失的不是滋味她也不知道这干瘦的家雀儿能不能守住门户……
润软软的白玉镯子在小家雀的腕子上晃荡着觉到陈吴氏打量自己七茜儿便仰脸笑。
陈吴氏不与她惯熟她却是熟的。
熟到老太太死了身上的装裹老衣都是她换的。
远远的那乔氏笑着喊:“哎呦!来啦!来了!可算到了!娘!您赶紧带臭头媳妇儿过来我这水都帮您烧好了!”
老太太与七茜儿一起住步眼内具寒光一闪都想遭雷劈的缺德玩意儿就卖个嘴儿!烧水作甚?蜕猪毛儿么?
来?来你奶奶个腿儿她不这样喊还好说她这样一喊陈吴氏脚踝一拐带着七茜儿就进了边上的巷子。
看她脚下拐弯七茜儿心内就欢喜起来。
从前也是有这一遭的只那会子她年纪小不懂事老太太让她自己住她当时就吓哭了。
老太太没办法这才带着她去了那边的三进大院儿里去。
一个大锅里搅勺儿就不算分家四叔又是唯一的长辈那臭头得了东西便得算公中的自那之后吃喝花用低人半头臭头不在她们母子皆靠施舍看人眼色过活。
老太太那时候是嫌弃她不争气吧偏自己对老太太畏如蛇蝎就躲的远远的……
阿奶也是为自己着想过的七茜儿后来才明白这道理的。
老太太走了几步见七茜儿没跟上就扭脸骂:“你是个傻子么?赶紧过来!你还指望那好人管你吃不成?也是那头水都烧好了就等着你这几根稀毛儿儿下锅呢等她?卖了你你都不知道!”
七茜儿闻言莞尔便脆生生的应了一句:“哎!知道了~娘!”
周围妇人便又哄堂大笑起来。
老太太一肚子气听七茜儿唤她娘便啼笑皆非起来她撇撇嘴儿摸摸她桃花红的抹额最后也笑了。
“叫错了!什么娘!你看我像你娘么?我都这么大的岁数了还你娘?我是你奶!这没见识的小玩意儿怎么瞎咧咧还娘呢!七老八十了我还娘?娘你祖先个腿儿孙子我都十来个了!”
边说这老太太还用手拽拽自己的绸缎衣裳还矜持的抿抿发髻上的银扁方儿。
竟?竟这么好哄?
七茜儿惊愕继而又脆生生的喊:“哎!知道了奶!”
这嘴儿甜的到底不是乡下丫头认字的就是不一样。
于是大家伙又笑都夸老太太这孙媳聘对了老太太也觉着这毛稀的瘦归瘦却也有好处恩~嘴巧是一桩儿识字又是一桩儿。
这人年轻那会儿就觉着老实孩子招稀罕可是年纪大了吧就稀罕活泛点的孩子也不是图他们多能干就图个热闹呗。
哎往后费点劲儿她没有长辈关照教育就慢慢调理吧好庄稼都得精心打理不是。
她们祖孙走不几步就看到一户颇体面的宅子那宅子门前左右各有须弥座儿顶的四方箱五福门墩儿那大门上方还排了齐齐整整四根门档最体面的是门前匾额还写了几个大字儿五世耕读第看提款人竟是前朝老太师名讳。
好家伙这屋子来历不凡谁敢住?
光看这门匾便知来历这户人家世代有人中举又大多是外放的官吏这才在庆丰城外置办庄子。
可惜了从前体面的门儿如今紧锁还上着封条可院儿围墙却是半塌着的想是这院儿早就被人洗劫过了。
老太太左右看看就顺手从墙头起下一块砖对着人家的门锁就开始捣老太太力气大只捣了七八下那门栓便掉下半个。
就听得咣当一声老太太活土匪般的用脚踹五世读书人家的大门她还指着那里面雕琢精美的青砖影壁墙道:“臭头家的以后这就是你屋了进去吧!”
嘿您这话可真大!
印着新衙门官印的封条儿可怜的耷拉着老太太回头一再示意七茜儿却站着不动弹。
她脑袋乱的很想着该如何跟这老太太相处才是好。
这老太太是个全然豁出去的她不要脸面也不给旁人脸面。
自己呢?
自己也许也是个不要脸面的了她从前就艳羡老太太的样儿她谁也不怕谁也不惧谁也敢训斥……
可现在她要是进了这门儿就是个大笑话。
这可是给她安儿找麻烦呢。
风打通堂不开花的腊梅从墙内探出枝叶七茜儿一时间就想的痴了。
老太太唤她:“咋还不进来?”
七茜儿就站在树下笑她指着那巷尾巴处的青砖屋子说:“奶这屋我不要!咱去那边吧那边屋好!”
周围立时又笑……
有多少日子没人敢逆反自己的意思了?陈吴氏愣在那儿看着面前这个毛稀的……她习惯的摸摸腰后的烟袋杆子想着不然就先敲一顿?
一顿不成便两顿?三顿?就总有她服气的时候。
这两年这老太太是越发不愿意跟人细细掰扯道理了。
打洪顺末年起一场大洪涝毁了陈吴氏的老家。也就是眨眼的功夫几代祖宗给后代攒的那点儿家业是丁毛没剩。
无奈陈吴氏她们全村剩下的人口便一起搭了伴儿往北边逃荒却是越走越荒。
不到三月的功夫陈吴氏在逃荒路上没了老头子接着又一场匪乱一个村子被冲成两股人各奔东西家中四房媳妇儿带大点的孙女儿们俱都被人掳走……
而老陈家一家的男丁就没有一个扛事的见人被抢了也就只会窝囊的哭。
那一夜陈吴氏都疯魔了她就握着一把磕了牙的柴刀对着家里的爷们儿嘶吼反正不能活了就都一起死去!
没有人跟陈吴氏出死去他们就抱腰锁脚的拦着她哀求。
从哪之后陈吴氏的内心里是看不上天下爷们的尤其是老霍家的爷们。
转日那剩下的老老小小又栖栖遑遑的上路走没二里地……就看到那老河道边儿上白花花的死一大片……那家里被掳走的亲人死不瞑目横躺着。
浑浑噩噩又走了几月功夫这家人稀里糊涂的又被义军哦~从前叫做叛军的卷裹走了。
其实~也不算是卷裹算是被骗了。
骗他们的是当地的地主家起先儿是说给男丁们找伐木的苦工等到契约签好全家老少爷们打了手印到了地方才知道是顶了那地主家男丁们的名儿上战场了……
那年陈吴氏最小的孙孙十二岁头将过腰瘦瘦小小跟他爹上了战场就再也没有回来。
几年下来陈吴氏先后没了三个儿子五个孙儿也自那之后老陈家上上下下便添了心魔就觉着人就不能退退一步死自己退两步就死全家老天爷是瞎儿聋子它什么都看不到!
除了不能退还有一个心魔就是人得识字儿只要饿不死那就想法儿识字儿去!
如此如今谁要是识字识数到了陈家就是被供起来的待遇。
老陈家想的到美两脚泥的乡下汉进了官身他们再想卖一步再向上就比登天还要难了。
用陈四牛的话来说他脑袋掉八次的功勋都顶不住跟上司一顿小酒眉眉眼眼就对了路的花腔儿。
人家读书人算计他们就跟耍猴儿一般耍了他们都不知是咋回事儿就憋屈死人了。
儿子常喝醉了唠叨老太太就记在心里了。
如今这毛稀的登天梯子就梗着脖子硬邦邦的看着自己死丫头这是丁点儿都不知道怕啊!
老太太陈吴氏皱着眉眼后手紧紧握着自己的眼袋锅子这是打还是不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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