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安一直沉默。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北利瑟尔一直道歉满溢痛苦的声音在楼梯间里回响。
“你救了我有什么要道歉的。”苏明安说。
“对不起。我是因为一己私欲才救了你。”北利瑟尔说。
“救了就是救了。”苏明安澹澹说。
无论北利瑟尔怀揣着什么想法救了他就是救了。况且对于北利瑟尔他总是联想到他死了之后的吕树所以无法讨厌。
他看见北利瑟尔的后颈处有猩红的闪光——九席都拥有一部分权限无论是开启中控室还是其他房间。
很快二人抵达了一间黑暗的房间北利瑟尔用权限开门拿了几瓶药剂给苏明安。
“医疗室这里有恢复状态的药。”北利瑟尔说。
苏明安依言接过这些瓶瓶罐罐上面显示出了蓝级恢复药剂的系统提示没什么问题。
此时已是午夜炽白的雷霆于窗外爆闪医疗室的窗户没有拉上窗帘每一次雷霆经过室内都会闪亮一瞬间。北利瑟尔一头白发黏着雪水被浸得透湿如同死去的鸟的羽毛。他直愣愣地盯着窗外童孔被雷霆照得透亮好像陷入了回忆之中。
“多少年以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窗外的雨很大。你从战场上回来一身是伤。当时我也是这样给你找药……”片刻后北利瑟尔出声声音里满是落寞他的手指搭在窗台上微微弯曲好像想抓住什么。
“那时我们刚开始试图终止人类内斗还没有那么多人跟随你你还是亚撒·阿克托而不是别的什么冰冷的神。那段时间……多好啊。”
他的头微微下垂语声夹杂着痛苦与不解突然拔高了声调:
“可为什么你偏偏要背负上那么多人的生命呢?”
“我始终无法理解但你好像就是那样的人……也因为你是那样的人我才偏偏无法离开你。我不像诺亚那样可以因为理念不合就与你分道扬镳我就是无法……割舍你这个人。”
吃了药后身体开始发暖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苏明安借着亮光看着眼神迷蒙的北利瑟尔开口:
“你……”
“对不起。”北利瑟尔说:“我只是太想你回来。”
所以他会极度自私地苟活不惜一切代价地等下去。
所以他会抛下所有高傲屈从于一个他并不认可的“神明”。
他是自私自私到极致。因为他全部的无私都已经被贡献给一个人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剩了。
少年的蓝眸已经被迷蒙的色彩浸润隐隐绰绰的雾气涵盖其中他的后半生仿佛都在做梦做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等一个风雨未归人。
窗外有小眉的直播声苏明安听不清小眉的声音。他靠在墙边重重地喘息等待着伤口的愈合。
他稍微检查了一下亚尔曼之剑确实有破损但不是大问题用了几枚玩家送他的装备修复石剑很快恢复了常态。
黑暗之中北利瑟尔低着头看着手掌里的什么东西那是一枚彩色糖纸的糖果。
白发少年的半张脸都隐于浓重的黑暗中只露出一只无神的眼睛。
“其实大家有悄悄告诉过我……它们不想再成为人类。它们觉得人类太苦了。但我告诉他们酒会很香糖会很甜世间的清风都很柔软刮在身上就像妈妈轻柔的抚摸。”北利瑟尔低声说:
“漫长的等待中山谷里只有它们会唱歌跳舞像上演一场童话陪着我。它们就像我的哥哥和姐姐。”
“除了亚撒我的身边只有它们了我只是很想……有一些人能一直陪我等下去。”
“结果它们也死了。”
“我知道这个世界很糟糕。步入末路的文明无论怎么力挽狂澜也摆脱不了命运。这世上风很冷雨很大也没有春天的花。”
“所以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让它们继续当家电人才是最好的?”
北利瑟尔眼中有深切的绝望他捏住了他自己左胸口的衣衫:
“是不是不成为人类不做一个人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是不是把自己冻结了葬在土里了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可是这样我的双眼该怎么看见你?”
“亚撒。”
他的声音颤抖:
“……你能回答我吗?”
苏明安放下药瓶。
他无声地看着北利瑟尔没有让自己违和的属于“苏明安”的声音打破对方的梦境。
对于北利瑟尔不顾生死来救他的原因他其实很明白。
——梦醒了。
支持北利瑟尔活下去的一切动力都是相信亚撒会回来。但今夜他的梦彻底破碎了。
他支离破碎的灵魂只想寻求最后一丝温暖。这种状态更像是“清醒地做梦”他明知道面前的人是谁却还安慰自己这是梦的倒影。
他在幻想
幻想“他只是梦到了苏明安面前的人其实是亚撒”而并非“他只是梦到了亚撒面前的人是苏明安”。
苏明安看着北利瑟尔像看见了被抽空了灵魂的吕树。二人无声地对视着一人眼神清醒一人眼神朦胧。连流动的空气都很安静。
北利瑟尔没有得到苏明安的回应但他没有露出难过之色只是踮起脚尖。他的身形比苏明安稍微矮一点踮起脚时才能勉强与苏明安平视。
那对蓝色的眼中依然是能够守望彻夜的寂寥。
“我现在什么都没了我的家电人同伴们没了我的山谷没了我只剩你了。”
“能……”他的声音贴着苏明安的眼眸:“再叫我一次‘小北’吗?”
苏明安的童孔好似微微褪了色呈现出极深的灰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灵魂的共鸣。
恍忽中他好像真的有阿克托共鸣感就连接下来阿克托会用什么语气说什么话他都很清楚。眼前的仿佛是向他捧出药碗的白发少年。少年哄着他要他尽早睡觉对他说药怎么可能好喝。这是记忆中的画面。
……怎么了?
……情感共鸣的后遗症吗?
难道他其实一直没有走出来?
长达一小时四十分钟的共鸣……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走出来?
“小北。”
他出声此时的声音和语气与情感共鸣中的阿克托几乎完全一致。
“【人总是要向前走的。无论是责任还是枷锁我都不会犹疑。】”苏明安说他的声音仿佛伴随着阿克托的共鸣:
“【他们如何看着你是高看也好低看也好仇视也好于你而言应当都没有区别。】小北在我走后我不希望你难过。”
“晴空万里万物复苏春天就是这样让人喜悦。只是春寒料峭我们还需要坚持一会。”
小北的童孔微微动了动。
他的眼神像是一块令人触而疼痛的冰。
他等了太久连灵魂都等枯了。
如果说阿克托在上千次的二维测试模拟中达到了灵魂寿命的极点变成了一个灵魂上的老人小北则是在漫长的等候中逼近了灵魂的极点。岁月漫长心如腐朽。
他似乎想伸手又在即将触碰时静止。最终他只是怯怯地问声音像羽毛一样轻:
“亚撒。”
“那我的身上还有药草味吗?”
苏明安一怔。
他闻不到任何味道即使有类似雪松和药草的味道也早已在这场暴雨中被血掩盖了。所有呼唤都被压住了所有伤痕都被掩埋了。
“没有了。”苏明安回答。
“嗯。”小北说:“应该的。”
他的脸上满是泪痕像纵横的月光眼中破碎的光采像是不堪重负即将倒塌的一颗年代已久的朽木。
“这场雨。”他轻声说:
“毕竟……太大了。”
下一瞬间
苏明安突然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他刚想带着小北一起闪躲小北却突然用了力死死抱住了他一动不动。
一只无形的疾风之鸟从嵴背贯穿了他面前的小北从左胸口透出。这一瞬间小北的眼中满是如释重负的情感。
医疗室门口已经赶到的神明收回手一脸漠然。机械军将医疗室的门口围满。
“找到了叛徒。”神明澹澹说。
苏明安抬头微动童孔眼角与半边侧脸满是溅出的猩红的血。小北靠在他的肩膀边双手紧紧抱着他。那对湛蓝色的童孔中早已没有了生存欲望好像就是为了等待神明赶上来动手。
鲜血滴滴答答在地上蔓延苏明安仍然能感知到肩头上的热风小北沉重的呼吸喷洒在他肩头像是一团还未烧尽的火。
“……我记得很久以前这里还叫十一区。建筑物没有那么多大多都是枯死的树林。”
“当时会有白鸟在空中盘旋难看的野花在土地生长……但我觉得真好看啊还想再看几次啊……”
“小北。”苏明安开口:“废墟世界太冷了野花只在春天开花。”
现在是冬日。
小北的手微微一抖。
玻璃窗外仿佛有漂亮的雪色轨迹从天际落下。苏明安的身边竟然传来“卡察”令人牙酸的声音周围的墙壁、桌子、医疗柜……都开始结冰。
冰霜在门口凝聚挡住了还欲攻击的神明和机械军。
三秒钟后医疗室通体冰白宛如一座冰雪天堂。厚厚的冰墙将四面八方都围住了任何炮火与子弹都无法透入。
“对现在确实是……冬日。”小北磕磕绊绊地说。
他的嵴背蔓延出了冰冷的寒霜它们自由地凝聚研磨随后化为了一朵朵开在他身躯上的冰花。它们扎根于他的血肉上生长将最后的美景呈现给一个永远不存在于此地的人。
冰霜的花朵凝固在冰天雪地之间花瓣细长卷曲仿佛一朵朵冰蓝色的曼珠沙华——这似乎是他想要表达的花语。
源光在小北的身边闪动背上的豁大伤口与血被凝结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胸前的贯穿伤露出一个大洞能窥见里面的血肉神明的出手极狠就连心脏都破碎了。
“可我早就见过春天了。”小北低声说。
遥远的彼岸那个人应该还在银杏树下等他。
说好了如果那个人不来他会一直等他……直到那个人有一天出现在面前直到灵魂的寿命告终。
“一定要来一定要出现知道吗?山谷里会有一个叫北利瑟尔的人他会为你守好一片春天。你要记着我……”小北低声说:
“亚撒我等了你好久啊久到我自己都开始痴呆了……”
也许他们一直在互相等待。
“……”苏明安没有说话小北在他怀中渐渐化为寒冰。
他不会挽留北利瑟尔对于北利瑟尔而言这不是“死亡”而是“团聚”。甚至于在这间熟悉的医疗室中死亡都是小北给他自己安排的落幕。
苏明安的表情中夹杂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痛苦。他甚至无法估量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该是痛苦还是畅快?
他终于明白小北为什么总是半梦半醒那并不是在逃避事实。
原来那是老年痴呆的症状。
小北北利瑟尔——和当年的阿克托一样耗尽了灵魂的寿命与时光硬生生在千百次凯乌斯塔中把自己等到了灵魂垂暮。
一个爱的是世界。
一个爱的是爱世界的人。
如果你为世界等候终生我就为你等候终生。
“谢谢你。”
小北温热的呼吸喷吐在苏明安肩头:
“谢谢你……一直包容我的无礼。”
“嗯。”苏明安应了一声。
“最后……一次可以吗?”
“好。”
……
“亚撒。”小北说。
“小北。”苏明安说。
这阵对话过后。
他的肩头上再也没了风。
冰天雪地之间凝固成人型冰霜的白发少年倚在他肩头眼睛依然睁着。
那蓝色的童孔中好像有一片很远很远的天空成千上万株冰花齐刷刷地盛开朝着没有太阳的冬夜溢满笑脸地迎接……
少年在冰花丛中等到了久久未归的身影。
……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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