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秋日红衰翠减寒冬腊月里头除了腊梅再无其他颜色可赏。
吴贤来的时候远远便见芈侧夫人在屋檐下笑迎鬓间牡丹逞妍斗色更衬得人比花娇。他本好奇这个时节哪有牡丹凑近一瞧才知此牡丹非彼牡丹。
芈侧夫人见他视线好奇。
笑道:“是今儿夫人赏的。”
吴贤又奇:“你说夫人?”
夫人又是从哪儿得来的?
问完才想起来昨日文注从河尹归来说是从那边带了些年礼要送给后院女眷此事还特地跟他报备过。问是什么东西徐解只说是“花”吴贤就没多在意。
如今一瞧倒是精致。
门口风大也不是说话的地儿。
“阿父!”睡懵的儿子听到动静爬起来蹬着小腿小跑几乎要扑他怀中。
吴贤对两个嫡子不苟言笑时常以高要求对待他们但对年幼的庶子就没这么严厉宠着便宠着。人生也就这么几年能无拘无束将儿子抱到膝上坐好。
“今儿先生教的学完了?”
“学完了阿父要教考儿子吗?”儿子奶声奶气地回答面上有几分紧张忐忑。
吴贤笑道:“行来考考你。”
说是考其实就是问两句轻易就能过关——毕竟年纪还小也看不出资质根骨如何吴贤对他的要求自然也不会太高。
屋内冷芈侧夫人让婢女添了炭盆。
吴贤有感而发:“此前文注跟我说河尹那边家家户户都起了土炕不需要烧炭也能取暖过冬。这炭火虽能取暖但寻常庶民用不起每逢冬日分外难熬。”
芈侧夫人擅长察言观色。
见吴贤起了个头便顺着对方心意笑问:“妾虽不知这土炕是何物但既然能取暖肯定也要烧什么庶民负担得起?”
吴贤接过她递来的温水抿了一口道:“说是干草、秸秆甚至畜粪都行。”
“那土炕不易做?”
吴贤摇头:“听闻很简单。”
芈侧夫人便问:“那为何不效仿?”
吴贤没吭声。
倒不是他不心动也不是他心慈手软薅不动沈棠这头羊但一年到头逮着一茬韭菜割、一头羊羔薅这张老脸有些臊。
外界又真以为他们俩“棠棣情深”……
脸皮再厚也不能光占人便宜。
最重要的是——
他得想想怎么开这个口!
他没说但芈侧夫人却微妙地读懂他的心思——他现在只需要一个台阶。
“妾不似贤郎不识几个字不懂那些大道理但幼时家中贫寒烧不起炭饱受冻馁、手脚生疮之苦却是怎么也忘不了的……若这土炕能让贫寒人家也不惧风雪不知能救下多少无辜生灵……沈君又一向仁善若知贤郎一心为民岂会不应?”
偷人家砌炕手艺肯定不行。
但可以“买”。
要么买人砌炕的“专利”要么雇佣擅长此道的工匠来砌炕给人工钱。
以吴贤跟沈棠的“兄弟关系”双方好好商量友情价还是拿得下来的。
吴贤道:“此言甚是。”
他一拍大腿决定给沈棠去一封信用“爱妾芈侧夫人生过冻疮受不得寒奈何炭火呛人与她身体不易”为由当个台阶跟沈棠雇佣工匠来天海砌炕。
最好能买下这份手艺。
工匠人手少手艺再熟练也需要时间效率太慢倒不如让自己人学了再大规模推广。吴贤坐着又想了想打算向上南和邑汝推销土炕把两家也拉下来。
三家一起平摊“专利费”!
吴贤心里的算盘噼里啪啦作响。
他心中已有主意余光又被芈侧夫人鬓发间的牡丹吸引。一问才知徐解送来的绒花有十几朵后院妾室都分到两三朵多是腊梅红茶牡丹仅两朵。
现下等级虽不如以往森严但芈侧夫人的身份是不允许簪牡丹花的甚至连衣裳纹样也不允许用。正夫人将一朵分给她说是她颜色娇嫩戴着好看。
“这花有何不妥?”
“没有不妥确实衬你肤色。在自个儿院中戴着玩儿若出门还是簪其他的免得落人闲话。”吴贤放松地歪着凭几笑着转移了话题“沈弟这人也有趣这些小玩意儿也这般精通……只是这终究是小道有这精力还不如多招募兵马……当下局势还不知能安定几年听闻各地都被那伙流民草寇折腾得去了半条命……沈弟这不是招人惦记?”
沈棠名声好。
沈棠爱赚钱。
还是领着治下庶民赚钱。
开垦荒田是为了让庶民吃饱饭养殖肉猪是为了让庶民有额外收入建屋砌炕是为了让庶民有个遮风避雨不受严寒的安乐窝甚至连农闲的现在搞什么绒花也只是为了让治下庶民赚更多的小钱钱……
只要不是为了积蓄财富招募兵马壮大自身对吴贤而言都是好事。
毕竟有个整天磨刀霍霍、热血沸腾、上蹿下跳的邻居他睡觉也不踏实。一个好的小老弟实力不能比他强也不能比他更加闹腾当下这般正好。
他很乐意看沈棠一心扑庶民身上。
芈侧夫人疑惑:“为何是小道?”
吴贤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稚子怀千金于闹市不是好事。倘若沈弟生于天下承平之盛世他必是一位走到哪儿都受庶民爱戴拥趸的父母官偏偏是当下这个世道。沈弟治下庶民手中揣着再多的钱粮碰到强闯入户的亡命之徒下场多半是人财两空……诸如此前那些流民多得是为了生存落草为寇去抢旁人的钱和粮……”
吴贤哂笑了一声幽幽地道:“……劫掠可比一点点筹谋快得多。”
芈侧夫人闻言心中下意识酝酿出一句让她想起来都汗流浃背的话——那贤郎可会劫掠于人?庆幸的是这话在舌尖滚了两圈又被她暗暗咽回肚子。
吴贤不是没注意到芈侧夫人异样神情也大致猜得出她想了什么。
“那这么说的话——沈君连对付亡命之徒的兵马也没有?”芈侧夫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困乏的小儿子神情似迷惑不解。
“对付寻常亡命之徒自然有。”吴贤担心这胖小子会压到芈侧夫人帮她将孩子抱到了一边继续道“但这亡命之徒不是单打独斗而是千军万马呢?”
“……这?”
“不止是沈弟天海也一样只恨还弱。”吴贤眼底泛着些许担忧也不知这样还算安生的日子能维系多久……够不够他活着看到儿女长大成人、成家立业?
芈侧夫人也跟着沉默下来。
吴贤是个心大的很快就从emo情绪走出看着芈侧夫人鬓间那花儿沉思了会儿问:“我记得再过几日便是夫人预备许久的腊梅宴?都准备差不多了?”
正夫人入冬之后就小病了一场。
因为精力不济她就主动提议让芈侧夫人帮着打理后院俗务但诸如采买这样的活儿还是由其陪嫁捏在手中芈侧夫人白日就去正夫人的院子忙。她鬓角那朵仅有两支的牡丹绒花估摸着也有一边拉拢芈侧夫人一边给对方拉仇恨的意思……
腊梅宴是每年的固定节目。
用以联络各家巩固彼此关系。
这日各家女眷皆会盛装出行。
芈侧夫人道:“是已经预备齐全。”
她也是第一次经手这事儿恨不得将每个环节都盯得死死务求不出一丝差错生怕给谁留下攻讦的把柄。她没家世背景唯一能依仗的便是夫婿吴贤。
靠着子嗣、宠爱才有立锥之地。
这并非她所求但可笑的是她只能靠着这些才能获得平静安全的生活。
更加可笑的是她目前的处境已是无数在泥淖中挣扎的女子的求而不得。
吴贤仔细端详她的脸以及鬓间那朵耀眼灼目的精致牡丹绒花。
道:“腊梅宴戴着它去。”
芈侧夫人心中咯噔:“可贤郎先前不是说……这、这非常不妥……”
“权当是投桃报李。你以为沈弟为何给文注出主意让他将最好的绒花送到后院?还不是存了让你们在哪次宴会出出彩引得一众女眷争相效仿的心思?既如此便遂沈弟的愿反正要收市税……不亏。”
芈侧夫人:“……”
她想了想道:“仍是不妥。”
“为何不妥?”
芈侧夫人一向聪慧机智轻咬红唇:“妾身沾着贤郎之光被人尊称一声‘侧夫人’但毕竟是妾室。戴着牡丹出席腊梅宴让正夫人那边怎么看?各家夫人见此物戴在妾身鬓间又作何感想?与公于贤郎名胜有碍;于私这绒花不仅不会讨喜还招惹各位夫人嫌弃……”
吴贤闻言默了良久可惜地道:“倘若夫人有你几分明理就好了……”
芈侧夫人不敢再搭话。
庆幸吴贤也没借着话题继续说下去。他最近其实挺郁闷正夫人掌管中馈多年家中里里外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吴贤既爱且敬但唯独一事让他颇有微词。
正夫人跟娘家那边往来密切外人都看得出来她那对兄弟谋了坏心思。
先是撺掇吴贤两个嫡子相争让两孩子对家中庶出兄弟姊妹更是毫无宽仁又跟暗杀吴贤一事有千丝万缕关系。
偏偏正夫人怜惜两个娘家兄弟对二人极力偏袒。而那对娘家兄弟……前两年还算安分最近又开始作妖正夫人那边少不了拐弯抹角跟吴贤求情。
他存着借芈侧夫人敲打暗示正夫人的意思但芈侧夫人不肯配合。
此事也只能作罢。
芈侧夫人小心翼翼劝道:“贤郎与夫人鹣鲽情深乃是天海少有的模范各家女眷不无艳羡。有什么话是不能明说的?”
吴贤反问:“你知为夫最不喜哪个词?”
“哪个?”
“情比金坚。”
芈侧夫人:“……”
吴贤翻了个身哂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便是多年夫妻在‘利’之一字面前也会形同陌路……”
他也不怪正夫人不肯与娘家扯清楚。
作为世家女为家族牟利本就是刻在骨髓的本能。相较于妻妾成群的丈夫自然是与自己同脉相连的兄弟更加可靠。
他轻拍芈侧夫人的手背。
阖眼道:“你这样就很好。”
腊梅宴那日绒花出尽风头。
也狠狠带了一波销量。
各家贵妇贵女争相询问。
沈棠还给这些绒花添了许多的标签和广告词诸如“名家手作”、“历经数月雕琢而成”、“永不凋谢的花”、“娇色永驻”、“最好的花值得最好的你”……
徐解:“……”
这不是诈骗吗???
沈君振振有词。
“这叫营销学问大得很再说了——我真要嚷嚷这花有多好做多便宜这些贵妇人还会将廉价的花儿簪头上?文注还是年轻了昂贵才配得上她们的身份!”
徐解:“……”
这真不是将人当冤大头?
最终他还是循着沈棠的意思将价格尽量往高了报。本以为没有几个冤大头上钩谁知一天不到单子写满一整张卷轴。有用来自己戴的有用来送礼的但无一例外每人都要了许多样式……
这不比抢劫来得快?
见自家夫人也要凑热闹他更来气了道:“你要什么回头给你带……”
这种坑可不能入!
白白被人宰一顿!
一看罗列单子又问:“这么多?”
夫人没好气道:“自然多你也不瞧瞧族中多少亲戚女眷……一个个都来托我办事儿这事儿能不给办成么?少一朵都不成!”
徐解咬咬牙差点儿萌生出干倒卖的念头。不是花不起这个钱绒花材料成本放在那里再贵也比不上金银珠翠昂贵但作为生意人他最讨厌亏本、花冤枉钱!
这比割他肉还难受。
过了年他去河尹进货代表吴贤谈砌土炕一事沈棠大大方方派出手艺熟练的“工匠”也顺手让他帮忙推销一下竹纸——是的她的造纸作坊终于出合格成品了!
奈何产量有限还不够她一年出两本一万册画册造纸技术仍需改善!
沈棠便让徐解去打听打听竹纸的市场有更多的小钱钱才能继续研发!
徐解:“……”
沈君还没放弃搞画册呢。
他名下也有造纸工坊。
每年都供不应求沈棠这批竹纸徐家就能全部吃下用不着再外出跑生意。徐解在河尹小住了几日等第一批绒花凑齐便能带着绒花和砌炕工匠一块儿回天海。
直到——
吴贤看着领头的砌炕工匠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来呛了几口才平息。
表情无语又纠结看着眼前这个黑了不少健硕壮汉:“咳咳咳——吾记得没错的话你、你不是大义帐下属官吗?”
属官点头:“正是标下。”
吴贤:“……”
徐解低垂着头不敢看上司脸色。
“……那、那你怎么去弄炕了?”
属官:“……”
此事一言难尽。
他发誓自己一年前绝对没这种爱好但架不住干活儿的时候总有一票自来熟的河尹庶民一口一个“兵爷辛苦”、“兵爷歇息”还用崇拜欣赏的眼神目不转睛盯着他。
他……
他很可耻的就在一声声恭维和崇拜中迷失了自我待回过神的时候砌炕手艺堪称精湛一人半个时辰就能做好一张土炕保证结实耐用兼顾外形和取暖……
属官懊恼反省。
但沈君又紧跟着补贴工钱。
那一声声恭维和崇拜继续蛊惑。
属官看着日渐丰腴的私库陷入了某种沉思——似乎或许大概武胆武者不靠着战场拼杀也能养家糊口?
这日子过得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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