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卷起的时候李十二郎带着一种莫名却又强烈的感伤情绪从上东门离开了他生长、出仕算起来几乎渡过了人生八成以上时光的东都城。
而东都城只在大风中巍然不动。
接下来几日南风阵阵却没有自淮上与江汉之间带来充足的水汽原本该进入五月雨急的东境西部与近畿一带只下了几场小雨。
这个时候张行还在自己负责巡视的东郡与济阴郡内视察村庄。
和之前不同临时从河北、各处郡县调来的随行文书、参谋越来越多很多头领也汇合过来调查记录的项目也越来越多这让巡视村落的速度起伏不定走得慢的时候每日只三五个村庄快的时候七八个但大约十几日之后到底还是走了七八十个村落。
与此同时得到传令的两郡舵主、副舵主也就是一般而言担任县令、县尉之类中高层也都纷纷下县去做补充甚至于两郡的各处头领也都有仿效行为。
竟是有一个夏日尽数踏遍两郡所有村落的趋势所谓上行下效莫过于此。
时间来到五月下旬的这一日张大龙头抵达了济水南岸济阴城东的一处村落结束了例行查访之后本欲直接往城内去却不料忽然风起继而天空乌云密布同时隐隐雷鸣俨然有夏日暴风骤雨之态便干脆与随行众人留在了村内稍作避让。
且说此处村落因为靠近郡城外围还临着官道所以内有作坊外有馆楼与寻常村落颇为不同而张行等人自然早早被让进了一处临道的馆楼之内。
风雨交汇之间楼上楼下截然不同。下面一层多是随行文书、参谋正在趁机汇总这个村落的各种情况以至于乱成一团。
说实话声音有点大甚至压过了外面的风雨声但也能够理解这些人很多都是郡县内的吏员而张行已经在之前的十几日里连续提拔了四五人转入他的参谋部与文书班他们迫不及待的想表现出自己的能耐。
上面一层就安静了许多这倒不是说上面的头领与张大龙头的心腹们就多么风度翩翩或者是要刻意来听下面的声音恰恰相反此时这些人全都在认真观察外面的雨势选择上楼也只是为了这个可笑的理由。
而雨声与下面的声音形成了一种明显而又成节奏的交响。
「这个村的两个里跟之前的地方都不一样这里竟没人愿意当兵……」
「有产业嘛回来以后不愁吃穿为何要去当兵拼命?」
「先问是不是再来说为何如此谁告诉你们此地没人愿意当兵了?"
「我亲口问的也查了要复员的七八个家庭记录都是乐意让人回来的包括几个大户人家也不愿意让子弟去当兵。」
「那你知道除了这次复员的人以外这两个里有多少在帮内各处做军士的吗?」
"多少?"
「四十七!其中三十九人都在河北做正军而且都是自己投的军!」
"怎么可能?"
「如何不可能?这些都是市井流氓、慓悍游侠所谓悍不畏死求功名之徒。当年起事的时候济阴落于后他们没挨到起事第一波投军已经很焦躁了但后来帮内稍微振作便纷纷从军了历山后又有人投军过河北也有人去投…这种人家中无产又不愿意卖长久力气本就多出在这种乡野与城镇交汇之地你赵七哥也是积年的老吏怎么忘了这一茬?"
「可……可若是这般为何复员的全都"
「因为经历了大龙头在东郡巡视的五十个村落后济阴这里早就晓得许多道理了早早重新调整了退伍的名单。」
「原来如此……可是不是有个选
兵的说法叫做恒产者有恒心吗?"
「那是保卫乡梓的时候现在战事多在河北对于东境百姓而言就更像是立功求业了这时候反而不如那些市井游侠敢打敢拼。」
「小刘所言倒有些道理。」
「……」
「……」
张行低头听了一阵放下手里的冰镇酸梅汤复又抬头去看外面的雨水全程面色不变:"雨小了?"
「这场雨水怕也不能做太大指望。"负手站在窗边的陈斌黑着脸来答。「放在往年连绵不断十几二十日的大雨如今居然只断断续续下了两三场还多只是起不了水势、湿不透田土的小雨秋收时恐怕真要减产。」
「其实没那么严重。」谢鸣鹤在旁劝解道。「我前几日专门问了本地人都说往年五月雨后要排涝的这次就算是有旱灾也不是什么大灾哪年全是风调雨顺?司空见惯的年头罢了。而且我们这些日子也见到了东郡、济阴的老百姓都在拼命省粮食明明去年有新粟却死活不愿意吃到时候捱肯定能捱过去。」
"话不是这么说的。」自从上次被张行点过后明显收敛了许多的阎庆在旁插嘴道。「往年也没有战乱如今却天下大乱而且我们地盘毕竟有限还打了许多仗基本上没有仓储再加上咱们没法学也没本事学暴魏那般圈禁控制灾民所以到时候一个处置不好小灾也会变大灾。」
「是这个意思。」陈斌立即颔首。「我忧心的就是这个。」
「也不知道河北会怎么样」窦立德也满脸愁容的插了句嘴。
「按照传递回来的讯息河北跟这里差不多但整肃水利及时其实要好一点巨野泽以东的齐鲁一带本身雨水就好一些登州那里今年反而称得上是风调雨顺你们真的都不必过于忧虑再难还能难过前两年?"谢鸣鹤脱口而对却又一时好奇。「窦大头领这些讯息你也能看到也必然专门看了居然没有判断吗?在河北有好几次你不是都跟我说你自幼耕种通晓农事吗?难道还作假了?」
「不是作假而是许久没参与农事了。"窦立德难得脸红。「早年下地是少不了的然后做了郡吏其实就少了何况到了眼下?"
谢鸣鹤点点头不置可否在此类话题上素来没有什么多余言语的马围也好奇侧头来看便是旁边坐着的徐大郎、王五郎、翟谦几个跟来的头领也趁机跟着打量了一下此人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还是要尽量防范。」张行认真以对。「等五月雨期过去若还是不妥当那便是再赶不及也不妨重新整修一下济水周边的小水利能缓一点是一点。」
「也只能如此。」陈斌叹了口气忧心忡忡。「但我还是怕有战事。」
「真要有那也躲不过。"张行平静做答。「做好我们份内事就好。」
马围便要言语。
不过就在此时随着开头那一阵雨声随着雨水势头渐渐落下下面一层的争论声再度浮了上来而且明显高亢众人便都卡住一起侧耳去听。
「这其实是好事」
「这这都能成好事?"
「你想想这种村落两个里它的赋税其实相当于寻常乡村十个里而咱们都知道这些市井游侠留在这里会给村里添多少麻烦让那些有恒产之心的人留下生产集中组织那些游侠去从军岂不两便?」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当然不对……小刘他说的只是眼下这两个里的事情但是这两个里的事情可以推而广之吗?挨着官道、靠着城这种?大部分乡里村落还是之前的经验得用。」
「嗯"
「而且
这种东境出身河北从军的局面也只是一时的将来地盘更多情形也肯定更复杂。」
「不错复不复杂不说只说有恒产者守卫乡梓更厉害那东境这里就不要守了吗?"
「两位所言岂不是以为帮内只有一种选兵规矩非此即彼?为什么不能分门别类专门对这种乡里设计一套文书令案做个针对的法度呢?"
「你这才是犯了天大的忌讳。」
「不错……小刘还是年轻。"
「法令这种东西但凡多一类我们这边一层层便要辛苦数倍不止但只是我们辛苦倒也罢了最关键的是只要有新的分类到了实际上往往就会成为大户人家和势力人家钻空子的地方也成了许多吏员与大户人家搞勾结的漏洞。」
「要这么说之前的田产征募制度便没有漏洞吗?大户人家和势力人家就不勾结吏员了?」
「当然也勾结但说到底授田、均田制度下对应的肯定还是以田产进行公平征募的制度…大龙头这几日也说了要的主要还是公平公平赋税与公平徭役做好了才能收人心而你现在多加了一个分类还只选市井游侠不碰工坊与商户从另一头讲算不算是反而有些不公呢?尤其是一点怎么圈定哪些地方算是这种城乡结合之里?又怎么圈定谁是市井无赖之徒呢?"
「这"
「这可不是嘛一刀下去说不得便有想在安心在家的良家子只因妻女漂亮便被人给算作市井无赖送到军中去了。"
「……」
「小刘你也莫灰心我当然晓得你是好意而且这种地方就是市井游侠更喜欢博功名只把他们选走那叫一举多得但法令这个东西不能只考虑好处不考虑它的影响和实际执行的难处。」
雨水更小了云彩也明显散开视野变得清亮。
听着楼下言语崔肃臣向张行正式提了要求:「龙头下面这位老成的县吏我以为可以稍作提拔修法例的时候方便与他做参考征询他本人做文书什么的应该也算老道。」
张行点点头:「两个人其实都可以提拔老成的这个经验多晓得下面复杂与利害是一回事那个年轻的也不错能看出来这种城乡交界处的具体情况然后敢提出新法子就该鼓励…行不行是一回事可以再做讨论但有这种人比死气沉沉一片强。"
几人纷纷颔首。
倒是谢鸣鹤依旧忍不住:「若非你在这楼上这两位何至于一个这般老成一个又何至于这般跃跃欲试?"
众人笑了一笑但很快马围便忽然严肃开口:「刚刚说农事我自然不晓得什么但听诸位言语我其实有个大的担忧那就是即便我们在东境做得很好能捱过这次不大不小的旱灾可其他地方尤其是淮西那边乱成一团杜破阵也根本约束不住局面到时候跟我们要支援是一回事淮西灾民流民干脆失控大举流入又该怎么处置?"
这的确是一个重要的话题。
「杜破阵这厮权欲过盛野心太大上来就仗着淮右盟的势力想把淮西六郡整个包圆了吞下去还顺手把辅伯石给扔了出来为的是什么真以为大家不懂?"陈斌干脆定性。「如今一口噎住只是他咎由自取倒把他真正本领给泄露个干净。"
"咎由自取倒也罢了。"阎庆皱眉道。"还要连累我们连累我们倒也无妨关键是还不愿意给我们个痛快说法之前决议时跑了过来装模作样的像个大头领回到淮西就处处只说淮右盟派过去的人也都只是被他安置在涣口什么的算账这次也不回个痛快的。」
「要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还一定要留着淮右盟?"窦立德认真来问。「要不切割出去算了
就淮西这个烂摊子让他自生自灭咱们真没必要为了一点虚名受这个累。」
闻得此言许多头领都欲言又止。
「因为打断骨头连着筋。"徐大郎忽然在旁幽幽来讲。「凡事要讲渊源真要断了不是不行但辅伯石、王雄诞、马平儿三位怎么说?那个淮西营那么好用难道要送回去?还有如常负、阎庆两位头领只是家在梁郡倒还好其他的內侍军、砀山军还有孟啖鬼那里好多位头领和南边深入淮西的一些地盘又怎么讲?最重要的是两位伍头领他们现在人就在淮西为什么?要切不是不行但会出麻烦。"就在楼梯口立着的王雄诞倒是一声不吭。
「关键是义军领袖的位子也不能扔!"陈斌强调了一遍。「便是分了也须是他们不遵指令做了叛逆离开了我们黜龙帮而不是我们主动切了他们。」
「是这个道理。"谢鸣鹤跟着强调。「更不要说淮右盟本就是张龙头创立的凭什么让给他。」
张行依旧端坐不动若有所思。
倒不是说区区十几日他忽然就变得沉默寡言了也不是变笨了他很清楚在座的和楼下的这些人都在想什么知道他们为什么说这些。
陈斌、谢鸣鹤、崔肃臣虽然有行事风格与个人理念的分歧但都是出身较高有过充足贵族教育甚至高级官僚经验的人他们多从大局观出发想的是整体局势和发展。
但是其他头领跟他们其实是有些格格不入的或者更准确一点是不服他们而他们的心高气傲、张扬无度、自保内敛也使得他们很难主动去迎合这些头领。
两边人虽然是说同一类事物却总是说不上话便是阎庆得了教训试图努力弥合也都没什么效果。
徐大郎看起来分析透彻但他本质上还是习惯性替本地人做嘴替他只说了这些外围边缘组织却没有说东郡和济阴这两个商贸发达地区的经济问题淮西六郡的特产、原材料还有涣水与淮水的交通难道真的不倚仗了?
不说别的脚下这个富庶到分成两个里的官道畔村落里面的漆器工坊是怎么维持运作的?喝的酸梅汤里的酸梅从哪里来的?
更不要说按照这些天的调查来看这大半年来淮右盟在淮西从一开始的席卷之势到后来明显乏力以至于被地方豪强、当地官吏反扑弄得淮西一团糟固然形成了一个军事政治上的巨大不稳定因素但也正因为如此反而出现了迁移浪潮六郡内很多壮丁、工匠、商贾四散而走去东都的肯定最多去襄樊的也不少去淮南西部的山区的人同样不少但居然也有不少人来了东境。
这些人对于熬过了第一批战乱的稳定了下来的两郡而言是非常大的财富。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人也一望既知的显得特殊。
马围还好他明显是在观察所有人而窦立德就有些尴尬在河北他是如鱼得水上下左右都能吃到周围人也真的都要倚重他。而一到东境话题改变他却变成了上岸的鱼真真哪里都靠不上所有人都懒得理会。
至于说问题张行当然也晓得眼下局势和新的问题在哪里。
可能出现的旱灾的应对、淮西局势的干涉以及永恒不变的组织建设…也就是今天大家都在刻意回避的内部名正言顺上位的问题都摆在面前哪个都少不了。
而且张大龙头心里对这些事情也早就有计较。
只不过这些天的走访大量的数据积累所谓地方风俗的认知让他愈发感觉到了人和事情的复杂程度。
所谓的阶级、地域、经济、民间传统哪个都客观存在哪个也都对但哪个似乎也不能全然起到一种一通百通的效果更像是一个个线头纠缠
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复杂的社会。
而这还只是区区农村。城市、商业交通聚居点、军事据点肯定又有自己的一套东西。
组织内的人跟人的问题更加复杂因为所有问题本质上就是人的问题。
当然还是那句话再难也不能停止前进的步伐。
"王雄诞。"
随着外面雨水停下很多人走出去喘气张行回过神来直接看向了其中一人。
「属下在。」王雄诞猛地心中一跳赶紧拱手。
「给你个机会做个孝子。"张行正色吩咐。「也是给我机会做个讲义气的好兄弟你亲自走一趟把这边帮内的争论一五一十的说给他听然后告诉他淮右盟是他的盘子这点我认他想要做大事我也愿意给他机会但机会不是一直会留着的我给他十天时间不管他多难有什么复杂想法都立即来济阴当面与我说清楚只要来了当面说了便是一家人万事好商量但若不来再相见时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王雄诞艰难应声便要下楼而去。
「对了。"张行忽然又喊住对方。「顺便替我问问他他修为那么差连凝丹保命的根本都无却一直能稳居涣口为什么徐州司马正有心思去琅琊撬那么多人却没心思飞一趟涣口淮右盟总舵一刀了了他?"
王雄诞怔了征再度拱手匆匆而去。
其余人神色复杂各有所思。
而张大龙头目送对方下了楼率数骑匆匆离去却也不再犹豫而是将桌上的冰镇酸梅汤一口饮尽然后起身环顾四面:
「诸位咱们既然一个村落一个村落的从白马走到济阴这里若是还避着人家不免显得做作反过来说咱们这般踏踏实实过来却也没必要回避什么如今雨停便随我入济阴城去与城内的帮中兄弟来见一见!」
此言既出许多人如释重负但马上就是振奋莫名而有些人则是振奋一时却又马上紧张起来。
便是嘈杂的楼下也明显能听到脚步陡然一乱继而猛地整肃安静起来。
下午时分随着张行一行人浩浩荡荡转向济阴城雨后阳光下立即得到回报的济阴城内七八位早在之前十几日内用各种借口聚集起来的头领径直闯入仓城来见沉思不语的李枢。
压力瞬间来到了李龙头这边。
ps:感谢新盟主我要一步一步当赵高老爷!老爷新年发财其余老爷也都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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