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正的短暂拜访让张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绪他明显察觉到了这个男人的挣扎和无奈而这种挣扎和无奈很可能意味着这位人中之龙依然愿意为一些从小到大就伴随他的理念去坚持一些立场……这不免使得张行最后那点规劝意味苍白了起来。
张行很为他可惜但与此同时也让张老三进一步意识到家庭出身、自幼的教育经历会对一个人有多大影响……白了, 每个人的生命史都截然不同每個人的决定都可能不为人所理解。
司马正如此李定如此白有思如此秦宝如此月娘如此月娘他爹如此贺若怀豹如此曹皇叔和张夫子两位大宗师如此他张行也如此。
甚至皇帝如此齐王如此司马长缨还是如此。
但相对应的关键一点在于所有人也都应该给其他人以体面或者带有尊严的选择机会仗着自己的身份、暴力、权威不愿意给别人选择的尊严, 恐怕正是离心离德最佳方略……至于做出选择之后自己来承受对应结果, 那就是另一个层面的事情了。
一念至此张行不免有了一些小儿女心态, 倒是决心等自己前途寻到大略结果, 再与秦宝跟月娘了。
唯独秦宝内秀, 月娘也不是好相与的, 怕是瞒不住他们。
但那样也好顺其自然或许是更好的表达方式。
转回眼前, 当晚张行并没有再等到其他客人乃是早早吃饱喝足乘雪上榻捧着自己许久没看的《女主郦月传》来秉烛夜读……却居然将本书最后一卷完整的重读了一遍。
这最后一卷乃是讲昔日“游龙”、今日东楚相国钱毅与东楚女主郦月龙凰联手锐意改革整军备武终于在东境奋力一战击退了祖帝逼的祖帝掷刀燕山割岭南北保住了东楚国祚。
却不料因为砥砺改革早已经使内部妖族贵族阶层不满到了极点。
于是随着祖帝去世外部威胁一减东楚内部矛盾反而全面爆发……南方妖族二岛忽然叛乱钱毅往东夷大岛整兵, 却不料车骑行至东境与东夷大岛的浅滩时被早有准备的诸多妖族贵族合力袭杀。
而这便是落龙滩的得名了。
此事之后妖族贵族们复又将钱毅首级取下, 割去发、鼻、舌、耳、眼装在粪兜里送给了尚在东境的郦月。女主郦月见到挚爱落得如此下场当场崩溃遂以妖族正统之身自戕于赤帝观中血祭赤帝诅咒妖族前途。
此举激的赤帝娘娘亲自显圣复活二人并以至尊之血肉升腾二人为龙。
但最终经此一事东楚在中原大陆上的领土尽失东夷大岛与妖族南方二岛也各自独立击败了祖帝的传统大国反而与祖帝的基业一同崩塌。而且与大势已成注定要卷土重来的人族不同妖族则是就此彻底退出了天下中心。
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只能不愧是现实主义题材的名作虽然早就看过数遍可这一晚通宵还是看的张行感慨连连唏嘘不已恨不能要抄几首诗出来。
不过随着窗外发白屋檐上的积雪忽然滑落张三郎到底是从沉浸中回过神来然后陡然倦意上涌便翻身睡下了。
再醒来时赫然已经是中午往后了。
且张行作为副常检给自己和秦宝这批人定了三日假的所以自然不用上工。但即便如此跟某人不同秦宝是根本闲不住他早已经将院子扫的干干净净然后又顺着门前一路扫到了巷口此时正在给马厩里添置保暖的小火炉呢。
月娘也早早给张行在小灶里留了饭此时正在堂屋里分拣一些杂货……都是最便宜的茶叶、针线、饴糖……这是准备散给周围街坊里的穷人家的。
张行和秦宝在时因为之前南城围坊的事情对这种事情比较敏感所以每逢下雨、下雪基本上要有这么一会……之前二人不在月娘一个女孩子家据也没有断过如今二人回来更是一如既往。
“木柴快没了……”月娘瞥了一眼无精打采的张行脱口而出。
张行居然在吃饭的同时打了个哈欠:“没了就没了。”
“没了就吃不了热饭屋子里也要冻死人。”月娘低头收拾东西如常。“张三爷不怕冻从张三爷开始节省木柴。”
张行想了一下拿着筷子认真来问:“你是担心下雪送木柴的那位老大爷来不了?”
“他已经一个月没来了。”月娘微微抬头。“这把年纪了病了、没了都是寻常。”
张行怔了一下然后点了下头……这是大实话……不过他立即又想起了什么:“我怎么记得你过他还有个儿子或者侄子呢?”
“儿子……之前做役夫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的……也送过两回。”月娘脱口而对。“我一直觉得有点问题。”
“服役没了踪影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基本上是逃回来的……不过无论如何便是自家没出事这个雪天都不好送的。”张行脱口而对。“所以你要张三爷作甚?”
“去十字街劈柴店订一车劈柴请他们这两日速速送来。”月娘脱口而对。“不过要贵一点也未必有之前的劈柴齐整。”
张行点点头。
就这样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等吃完饭张副常检到底是回到屋内穿上厚衣服配上弯刀挂上印绶然后屈尊纡贵缓缓踱步出去亲自往十字街订木柴去了。非只如此订完木柴其人也没有折返而是直接转出坊门缓缓往铜驼坊而去。
并不算是出乎意料下午的铜驼坊这里生意居然也格外的兴盛。
尤其是张行随便走入了几家陌生的店铺后就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了——笔墨纸砚等中低层消费品卖的很好这跟整个东都城的消费刺激是关联着的但铜驼坊的另一层生意也就是字画古玩生意却明显还没从之前的金银征募事件中走出来。
不过差别还是有的。
现在市场上的字画存货明显更多而且价格也很低……全方位的低不光是紧俏的金银便是用铜钱、丝帛来衡量也比前两年便宜许多但成交量很少。
这意味着艺术品整体在货币、以及其他产品面前变得不值钱了。
或者大家整体上不愿意收藏艺术品了昔日能藏得起书画的人家也都在尝试用书画来置换金银铜帛等更方便携带或者更实用的东西了。
市价难得张行淘到了两幅字画让店家给包裹起来往自己住处送去拿钱就继续孑然一身往北市方向而去然后在北市的东北面殖业坊吏找到了阎庆。
“三哥放心生意虽然难做但委实没有被人刁难。”自家牛马行的柜头上微微蓄了点胡子的阎庆亲手给张行奉上一杯茶水然后言辞干脆。“三哥的名号足足管用的金吾卫、洛阳县衙役、北市的市吏都没有额外的欺压。”
“我来就是这个事情。”张行认真以对竟是比对秦宝和月娘还早透露了自己的一点计划。“以后怕是我罩不住你了白氏的虎皮该扯起来就扯起来……”
阎庆点了点头。
张行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然后忽然醒悟:“你并不奇怪?”
“三哥已经是正六品又是那般有本事的迟早要外任走一遭的之前也过。”阎庆失笑道。“况且如今局面不好大家都害怕再都中当差三哥想提前离开东都往地方上避一避也是寻常的……”
张行点点头复又来问:“圣人的通天塔塌了你知道吗?”
阎庆拢手而立愈加苦笑:“既然是三哥来问如何敢不知道?但我自从那日从一个宫中采买处知道此事后后真没有再行外传谁也没有再过……北市这里的老板都是有法的估计也都知道但大家都没有相互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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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颔首不及这种讯息停留在这个层面也就到头了。
“伱还准备科举吗?”张行想了一想继续来问。“我看你如今已经渐渐担起了家里的生意……”
阎庆终于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才开口:“这次圣人出巡的事情闹得那么大便是我们北市这边也因为大长公主一家忽然整个没了闹得半个市都破了产不做相关思量是不可能的而且老父年纪也渐渐大了……不过三年一开科眼瞅着只有两三个月了准备了那么久终究还是不甘心。”
最后一句话才是根本张行听到后立即颔首:“若是这般无论如何我都努力引荐你去一趟白府……但即便是英国公谁也不敢彼时还在任上何况是我……所以这话只是半张包票。”
阎庆再度失笑:“三哥总是不喜欢打包票但总能帮上忙这话上次便过一回如今局势一垮还要再来一回……那我也只能再应一回了此事能有三哥这番话就足够了实际上莫这个便是科举还能不能按时开都没人晓得。”
张行再三点头:“关键是谁能想到你以为局势垮到头了却总能再往下垮呢?我都不知道眼下还是不是最糟糕的。”
阎庆只能苦笑。
就这样与阎庆交代完张行本欲再去找李定……但不知为何可能是之前在巡视路上见过太多次此时反而提不起兴趣尤其是人家夫唱妇随的看了平添心堵。
于是乎张行先去逛了北市然后出北市南门便顺着洛水便做折返……走不过数个坊市也就抵达了承福坊南门这个时候他本欲归家但目光扫过一侧的新中桥却又心中微动然后鬼使神差一般扶着腰中刀转身向南过了洛水。
并回到了自己曾经居住的修业坊。
坊吏他不认识路上擦肩而过的净街虎他也不认识甚至坊内布局都发生了改变——昔日庐陵张氏的宅邸如今早已经被切割成数块最大一块是一位侍郎的住所很显然当日刑部张尚书死后虽然表面上是因公殉职圣人也给了极大的哀荣但不耽误庐陵张氏这种南方二流世族彻底失势不能立足东都。
当然了现在回头去看不定算是因祸得福。
除此之外昔日以干净、严整闻名的修业坊北半部如今也明显变得混乱和潦草起来。
张行一路行来多有闲汉三五成群往来地上积雪并不厚重却也凌乱无人管大多数人只是清扫了自家门前不像洛水以北的坊市多少还能联通巷路。
尚未到十字街口张三郎便彻底丧失了继续前行的动力而就在他准备折返的时候忽然间身侧当街一门被拉开一条缝隙然后一只明显是女人的手伸出来将一个青帝观中的平安符挂到了门环上。然后这只手宛如怕冷一般立即缩了回去却又没有将门重新关上反而留着一条缝隙保持了虚掩的姿态。
张行盯着门怔了许久才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
又或者他其实一开始便醒悟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但不敢相信罢了——昔日勉强算是中产人家往上的修业坊而且是最地道的北半部还是临街之地居然堂而皇之出现了暗门子。
想当年自己刚来修业的时候还曾经听过净街虎同僚分析过为何修业坊的私娼生意少为何只能挨着角落设立。
张行在这道门前站立了许久引得许多往来男女的侧目若非是腰中挎着弯刀挂着一条黑绶只怕早有人指指点点暗中笑他有淫心没淫胆了还耽误人家生意。
就这样张行看了许久终于在这里结束了今日的旅途选择折返然后在傍晚之前回到了家中。
并在晚饭后等到了白有思。
“你跟司马二龙了?”白有思怀抱长剑突兀出现在了院中直接朝屋内发声。
“了。”正在自己屋内案上欣赏今日字画的张行从容做答甚至连头都没抬。“屋里有热茶常检自己来倒。”
“你知道回来后我都去干吗了?”白有思入得屋内放下长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来。
“无外乎是公事私事或者公私兼有之事罢了。”张行看准时机毫不犹豫的将自己之前制作的小印盖在了身前画作的空白处也不知道跟谁的毛病。“反正你是要做事的……不像我渐渐只能想事情人越来越怠惰。”
白有思捧着茶杯微微摇头:“那你能想到我到底去做什么了吗?”
张行想了一下终于认真来问:“公事就不了私人的话……是都中或者他处故人谁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譬如温柔坊的几位?还是南阳的那位师兄?又或者是太白峰恩师有召?”
白有思歪着头打量了一下对方:“我大概能猜到你能想到但你居然全猜中了。”
“将心比心外加凑巧罢了。”张行打量着自己的画言辞随意。“我回到都中第一反应就是担心自己认识的人忽然就没了或者遇到什么事情……怎么呢?我认识和在意的人里除了常检你们几位外其他都是贫贱之人要么干脆没遇到事躲过去了要么可能连踪迹都没法寻找……倒是常检你的故交里颇有几位能扯出一些事端来。”
“譬如温柔坊里的几位都知?”
“譬如温柔坊里的几位都知……看起日进斗金但其实不过是雨打飘萍罢了想要撒手想要全身而退除非有你这种爱管闲事的贵人去插一手否则只能被人敲骨吸髓吃干抹净……她们一旦离了欢场一个地痞流氓乃至一个仆役都能捏住她们。”
“你这话宛若亲眼看见一般……不错安二娘和大小林两位都知想走人结果安二娘前脚卖了楼后脚就在温柔坊里被人一夜间偷得干干净净;大林都知带着钱先往西都走准备在关西安家结果在潼关道上遭遇了劫匪死在了当场……小林都知心细甚至不敢声张一直等到我回来才偷偷遣人给我留了信我亲自去查了才知道竟是她家的仆役路上起了歹心但她家仆役带着钱走又被潼关守军发觉大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便直接杀光了示众钱财却一分都拿不回了。”不知道是不是成丹期的特质白有思语气显得很平淡。“我杀了一个为首的贪财军官回来杀了一个温柔坊的帮派首领替小林都知拿到了一些钱让她随着我家车队去关西了。”
“那南阳伍氏兄弟呢?”张行沉默了片刻直接换了话题。
“听到云内之围后公开扯旗造反了还打出了诛昏君的旗号。”白有思眼皮微微一跳。“伍惊风那厮跟我他觉得既然要做事总得有些光明正大的东西不能老是指望投机取巧。”
张行摇了摇头也不晓得这又是谁给这位灌的鸡汤反正不关他的事。
“至于恩师那里……”白有思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他找我要什么吧?”
“当然猜得到塔都塌了如何猜不到?”张行不以为然道却又忽然扶着桌案抬头。“也怪不得常检这么忙……还有一事令尊是不是准备等大金柱一修完就去做太原留守?”
白有思丝毫没有疑惑:“就知道瞒不住你……刚一回来跟家父讲了途中经历家父便东都留不住了应该去谋个西京留守……幸亏大金柱还算顺利。”
“他想得美。”张行丝毫不给英国公面子。“白氏不可能做西京留守也就是太原现在乱成一团糟需要有武名且家世足够的大人物去收拾烂摊子才有可能如此……令尊一开始就是想做太原留守的。”
白有思缓缓点头然后啜了一口热茶复又缓缓来问:“你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是……但没证据。”张行收起自己的书画从容做答。“我也是司马二龙来找我后想到的……南衙诸公执掌国政不可谓不重而其中凡是新晋一党其实名声都不太好反倒是一群老臣也就是守旧一党素来有些名望直到近来才渐渐无用或者沦丧……可他们怎么沦丧的呢?咱们亲眼所见还不是跟司马相公一样被这位圣人逼的?所以反过来想那么所谓新晋一党十之八九是知道圣人脾气所以早早就不愿意触霉头逢迎着圣人性情来这才名声不好……”
“你是我爹早年便随圣人早该知道圣人的性情所以有些事情他早有预料……甚至是推波助澜是也不是?”白有思主动替张行到了关键。
“不是。”张行将书画放到了木匣子里喟然发问。“我只是好奇令尊在你家三辉金柱前的那盘棋到底是跟谁在下?跟天吗?事到如今可曾胜天半子?可若是胜天半子又是拿什么做棋子呢?”
白有思难得色变。
“只是个猜想。”张行忽然失笑。“常检不必在意……对了我跟李四郎商议好了回来就要跑官的……常检觉得我能做个郡守让令尊刮目相看吗?”
白有思正色起来却显得有些没好气:“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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