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建统二年三月初十这日是寒食节。
寒食节的习俗是禁止烟火只吃冷食。
但夜幕降下之后长安宫城中还是点起了烛火照得集英殿内恍如白昼。
集英殿说是殿其实就是原来的三堂换了个牌匾作为李瑕登基后召官员奏对之处。
李瑕虽不会铺张浪费但也不算俭朴。当世能享受的或不能享受的他都有过因此对大建宫殿搜集奇珍异宝一点兴趣也没有出行也是轻车简从唯独喜欢亮堂、干净在人烛这方面从来不会去省。
就算装模作样减了宫中火烛又能省出几个钱?
“赵宋也曾与吐蕃贸易。”
说话的是严云云为了应对李瑕有可能会提出的各种问询她显然是提前做了功课说起来滔滔不绝。
“自宋初至宋神宗初年吐蕃诸部蕃民用马向赵宋换取茶、绢等物。川蜀的马场设在黎州的汉源、雅州的碉门寨、威州的通化县、茂州的汶川县。更大的马场则在陇西……”
“赵宋的商贸一向不错。”李瑕道:“可惜疆土不断流失陇西丢了川蜀几乎等于丢了想必数十年未与吐蕃贸易了?”
“是熙河早百余年便丢了而阔端入蜀以后黎州等地的马场也荒芜了。”
殿中来自江南的奚季虎对吐蕃并不熟悉问道:“除了马匹吐蕃还有何货物可贸易?”
“多了蕃人种青稞也放牧牲畜有羊、马、牦牛、蝙牛。特产有麝香、水银、朱砂、牛黄、珍珠、生金、珊瑚、犀玉、茸褐、驰褐、三雅褐、兜罗锦、花芯布、阿魏、木香、安息香、黄连、绒毛、牦牛尾、竹牛角。”
严云云说到后来抬手整理了一下耳边的发丝从袖子里拿出文书看了一眼道“可谓是应有尽有。”
奚季虎有些诧异颔首道:“原以为吐蕃贫瘠未想到竟是物产丰富。”
“吐蕃不仅可与中原贸易也可与西域诸国贸易并将货物转运至中原如泥婆罗、大小勃律、迦湿弥罗、天竺。据商贾所言吐蕃与天竺间存有一条盐路唐时吐蕃甚至兵临恒河北岸使天竺向其朝贡。”
李瑕警惕起来道:“换言之忽必烈、旭烈兀还是可派兵从天竺进入吐蕃?”
“不必走天竺。”郝修阳道“西域便有道路通过吐蕃名为于阗道。”
“于阗在察合台汗国治下陛下之意是蒙元要前往吐蕃需往天竺绕道。”
“察合台汗国还有驻兵守着于阗道不成?”
“咳咳眼下不是讨论蒙元如何进入吐蕃的时候。严相公你继续说贸易之事。”
“真人说该以岁赐笼络吐蕃大贵族使吐蕃归附。但我认为该与各个小部族贸易以赢得他们的支持让他们依赖、并倒向大唐。”
郝修阳抚着长须笑道:“何不双管齐下?”
严云云没有反对。
怎么看她也没有理由反对笼络了大贵族的同时收买小部族没什么不好。
但过了一会她向李瑕行了一礼还是道:“陛下国家初立国用不支。若与蒙元比谁能给昆氏的好处更多陛下岂比得过黄金家族?”
说来说去在这位户部尚书这里最大的难题还是个“穷”字。
“臣以为欲招蕃人归附当于四川的黎、雅、威、茂等州甘肃路的河、秦、渭、泾、原、仪、环、庆、阶、文等州设立榷场以拉拢吐蕃各部”
一场奏对到最后李瑕允了严云云的提议但郝修阳想要给白兰王恰那多吉的岁赐他则还要想一想。
许多臣子都不明白李瑕在犹豫什么连岁赐都舍不得给不成?
“只要答应恰那多吉的条件陛下就能得到吐蕃归附。”
“就这般简单?”
“就这般简单。”郝修阳道:“阔端能做到陛下亦能做到。”
连李瑕都有些疑惑自己在顾虑什么听到“阔端”二字才忽然灵光一闪。
这并不是一个难想到的事但因为让吐蕃归附的诱惑太大所有人都迫不及待也忘了维持冷静。
“既然萨迦班智达能与阔端在凉州会盟便请恰那多吉也到凉州与朕会盟如何?”
“陛下能答应他的条件?”
李瑕道:“只要他来能。”
郝修阳根本不嫌麻烦拎着宽袖一行礼便道:“老道愿为陛下再入吐蕃邀恰那多吉前来朝贡。”
“辛苦老道长先不急于出发待朕备些礼物并了解清楚恰那多吉为人。”
官轿出了小小的长安皇宫向城南而行。
走在轿子边的扈从提着灯笼。
轿帘掀开着使那点火光能透进轿中。严云云正坐在其中翻着一封封文书借着黯淡的光眯着眼看着嘴里低声呓语。
“唐蕃古道将这种商路打通了吐蕃归附的意义才显出来。”
她的脸几乎已贴到了纸上在纸墨中寻着一个个古榷地的方位心头蓦地浮上了一个念头。
“西宁州?”
正在此时街边的院落里忽然有吟诗声传了出来。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这是在长安又恰逢寒食节这诗也算应景。
可严云云听了却是皱起眉眼中浮出愠怒之色。
她转头看去果然见院墙内的楼阁上有几个身影。
此时长街别处都没有点烛火唯有她这里亮着灯笼。根本看不清那几人的面容却能感觉到他们是对着这里唱的诗。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严相公?”扈从的脚步停了停问道:“是否要封。”
“不必了走吧。”
“是。”
没走多远前方又有吟诗声响起依旧是那首《寒食》使得严云云眼中恼意愈盛直到转进太平坊之后才消。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次日是清明。
寒食与清明一前一后寒食是民俗节日清明则是农耕节气。寒食禁火清明赐火是谓“春日改火”吐故纳新。
天不亮摊贩们就已在太平坊外的长街上支起小摊尤其是早食摊子最为热闹。
热腾腾的羊羹与馍往桌上一摆在街边嚼起来莫名的香。
“这点小差事还劳司使亲自来。”
“记住干我们这一行没有小差事。”
姜饭一手藏在袖子里一手拿着馍转头看去只见前方一个中年男子安步当车地从太平坊中走了出来。
“司使怕是不知吧?那边木头木脑那位便是韩无非了户部严尚书的丈夫。据说是严尚书被老韩相收为义女特意找了个姓韩的赘婿。本是个没什么能耐的蹩脚大夫……”
说话的舆情司番子是个新人觉得姜司使与严尚书没什么交集、怕是不知这些传闻仔细介绍起来。
“去。”姜饭打断了属下的话道:“请他来问话。”
“是。”
不一会儿韩无非便被摁在了姜饭对面的座位上显得十分慌张。
两人其实见过几面但不是很熟。
“姜司使?”
“你不必慌问你几件事。”姜饭道:“听传闻说严尚书要辞官严尚书本人却并未向陛下提过怎么回事?”
“她拙荆·她想要把手头上的几桩差事办好再。”
“我是问为何要辞官?”
韩无非显得呆愣愣的道:“说是自古便没有女子任高官的。”
“谁说的?”
“她平时亦是这般说。”
姜饭又问道:“还有别人说?”
韩无非抬起头四周看了一眼道:“都是这般说的。”
“谁?”
“许多人譬如昨日便有人冲她念《寒食》。”
“什么意思?”
“那是韩翊的诗。寒食节普天之下一律禁火除非天子特敕才许点烛只有贵近宠臣才可以得到这份恩典。”
这些姜饭当然知道但前几年战事连绵、政务繁重这个政权的文武官员就从来没在寒食节禁过火。
韩无非又道:“轻烟散入五侯家五侯是汉成帝时封王皇后的五个兄弟为侯用在诗中指的是……旧唐时几任昏君宠幸近臣以致朝政败坏。”
姜饭又问道:“什么意思?”
“这诗是在骂拙荆是幸近之臣甚至。”
韩无非话到一半却又将后面的话收了。
后面要说的无非是那些人也骂了当今皇帝陛下用女人为官是个昏君。
但这种话私下说说可以此时意识到眼前坐着的这位是舆情司指挥使他反而生怕说出来要了别人的命。
“谁?”姜饭问道:“谁在散布这种传言?”
韩无非脸色有些发白摇了摇头。
“谁?”姜饭又问了一句。
“姜司使我们真不知道。也请你不必查了就是几句流言。拙荆她也想算了。”
“算了又是何意?”
“便是辞官罢了她觉得辞官也好。”
姜饭淡淡扫了韩无非一眼有些瞧不起这位严云云的夫婿觉得以严云云当年的狠辣性子如今面对几句流言蜚语就退缩多半也是因为其夫婿太过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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