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西十余里云居禅寺。
寺庙建于唐贞观年间小溪环绕古树参天异常幽静。
霍小莲领着百余选锋营士卒策马而来在天王殿外看到了百余宋军士卒正站在一侧个个带着仪仗。
仪仗之中仅是大书吕文德官职的旗帜便有数十面显得古寺格外热闹。
吕文德正坐在殿中似在欣赏自己的仪仗。
霍小莲又绕着古寺内外仔细看了一圈没发现异常遂向西去禀报。
李瑕曾在川蜀与吕文德打了一架。
时隔多年再见李瑕没有太大的变化吕文德却已苍老了许多。
人就是经不住变老。
「你太胆小了吧。」吕文德开口就道:「老子就带了这些个旗子吓得你派这许多人瞧啊瞧就那么怕死吗?」
「当了皇帝该有的架子得有。」李瑕随口应道:「你应该说‘外臣吕文德见过唐皇帝陛下。」
吕文德瞪向李瑕眼中迸出怒意。
但过了一会他低下眼帘那习惯性的粗口没有再骂出来。
他一个烧炭的原本是多脏的话都会说。但有什么用呢?垂垂老矣、重病在身他根本就阻挡不了面前这个如旭日初生般的年轻人。
又过了一会吕文德嘴里「嗬」了两声竟是真开口嗫嚅了一句。
「外臣吕文德见过唐皇帝陛下称了帝你滋味可好受?」
「还好。」
「也有人劝过我当逆臣。」吕文德道:「但我忠于大宋忠心耿耿。」
「你忠于你的门阀胜过忠于赵宋。」
哪怕眼前是个将死的老人李瑕也没有虚言附和实话实说。
吕文德不承认也不否认道:「阿里海牙带了三万人不是来攻襄阳的是来要你的命。我可以收兵力让他渡过汉江包围你。」
「好。」
「但我没这么做。」
「这次没有。」
「鄂州还给我还有老三放了他吧。」
「可以。」李瑕道:「宋廷需承认我的帝号并上表称臣唐宋为伯侄之国」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李瑕提条件。
吕文德啐了一口在地上道:「老子拖着大病来见你就是想干干脆脆地把事定下来。我们别像那些文官他娘的婆婆妈妈讨价还价行?」
「行。」
「那就一步一步来吧狗屁唐皇帝陛下。先让宋廷承认你的帝号宋唐为兄弟之国宋为兄。往后往后老子管不了你想怎样就怎样。」
「元宋是伯侄之国。」
「娘的!」
李瑕继续说道:「宋廷需向我缴纳岁币银、绢各二十万;通商互市在襄阳、江陵设榷场;还有西人归西东人归东当年蒙军入蜀有大量的蜀民携家带口逃到了江南。如今也该让他们落叶归根。从此以后凡自称祖籍在我大唐治下的百姓欲归乡宋廷不得阻拦。如此江陵府可以归还给你们但我须在江陵设置区域驻兵、建码头以迎接、保护蜀民还乡」
吕文德没有在听斜眼看着李瑕眼神中的怒意又再次泛起。
他越来越怒觉得自己都要被李瑕气活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病入膏肓想要在撒手人寰之前为了大宋社稷将局势稳固下来。作主答应承认李瑕的帝号最多再每年「赏赐」些岁赐。
要知道当年西
夏立国李元昊经四场大战歼灭宋军数万精锐达成的和约也没有这么过份。
李元昊自立年号在外以「西夏主」之名称臣于宋宋每年岁赐银、绢、茶各二十五万;对内宋使不进入西夏都城以维护李元昊「帝其国中自若也」的名义。
简单来说宋可以给实惠但还是得有名义。
好一会李瑕还在提条件吕文德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
「伯侄之国绝不可能!」
京湖十余万精兵由他吕文德率领抵挡李逆五万余人。
若这一战之后还要俯首称臣要官家对李瑕自称「侄宋皇帝禥」那只要李瑕的要求传到临安首先被万夫所指的人就是他吕文德。
——「吕文德丧师辱国!虽杀身沉族未足以谢天子也!」
都不用想那些谩骂已扑面而来。
一世英名尽毁他怎么可能答应?朝廷怎么可能答应?
说实话吕文德来之前没想到李瑕会这么过份。
但也就是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犯的糊涂带来的后果有多严重。
平生不是没败过还从来没有一次战败要答应这么耻辱的要求。
「你们可向蒙元称臣?不愿向大唐称臣?」李瑕道。
「你本为宋臣啊!」
吕文德闭上眼有些焦虑地深吸了几口气平生少有的、努力放缓了语气。
「伯侄之国绝计不可。但岁赐、人口之事我可上奏朝廷。」
他这是让了一步了。
没想到李瑕还不肯让道:「我不急我可以等你死了再和宋廷慢慢谈。」
吕文德语气愈发柔和道:「听说董文炳攻破潼关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你不必试探我我真的不着急。」
「今日我们能在这谈因为我不希望元军攻破汉中。」
也许是命不久矣想在最后的时日里尽力保住自己的一世英名吕文德竟显得有些真诚起来道:「你的局势也不好过见好就收吧趁我在朝廷还能说得上话不如尽快将事情定下好让你能回援后方。」
李瑕依旧摇头。
他懒得讨价还价向殿外站着的房言楷看了一眼道:「朕遣官员与宋国接洽。」
之后李瑕抬了抬手示意吕文德的人可以来将他抬走了。
让又老又病的人先走以示礼貌。
吕文德一愣没想到李瑕真的有这样的底气。
「听我一句劝吧。」
吕文德止住要上前的旁人又道:「宋、元、唐你国力最弱。而元军既然能从两淮战场调兵到京湖必已大举攻打你的后方没有太多时间了」
「不劳你操心。」
吕文德无奈举了举手终于叹了一口气道:「不要犯和我一样的糊涂。」
这一句话承认了自己糊涂他忽然精神萎靡了许多。
「别像我以为自己能先除掉你之后还有实力对付元军太狂妄了你和我一样太狂妄了。」
「你犯了大糊涂导致你们被动所以只能答应我的要求不是吗?」
吕文德一愣。
之前吕文焕与李瑕也见过一面当时条件很好谈。李瑕根本没提什么伯侄之国、岁币、人口。
是因为他吕文德局势才变成这样。
「老子我劝你不要自误。」
李瑕轻笑了一下有些不屑。
这笑容落在吕文德眼中觉得他是那么铁石心
肠。
平时第一次吕文德感到自己是那么无力。
战场上得不到的他用自己那匮乏的言语想劝李瑕结果一句也没劝动。
要像当年巴结谢方叔、巴结贾似道那样吗?
「外臣外臣」
「你这一仗打得很烂。」李瑕道:「战场上丢掉的却想在谈判桌上拿回来——这是你犯的第二次糊涂。」
吕文德知道自己说不动李瑕。
打了一场让天下人耻笑的仗想用遮羞布遮一遮现在却连遮羞布都被一把扯走了。
晚节不保!
晚节不保
~~
李瑕已经离开了。
独留吕文德还坐在大殿上忍受着身上的痛楚想象着死后的骂名。
「因吕文德之败而使大宋称臣于逆贼。」
「吕文德失智天下人窃笑之。」
「鄂州、襄阳之祸实吕文德启之。」
「」
「我一生都在抗虏!」
吕文德忽然冲着殿上的泥塑佛像大吼了一句。
他抬手一指指着殿外那些写着他官衔的旗帜每一面都象征着他对大宋社稷的功劳。
「束发从戎奋战三十余年!我就犯了一次糊涂就这么一次而已!世上的人都像狗一样咬我他们要什么?要我怎么样?」吕文德愈说愈怒也不知是在怒李瑕还是想到了死后要面对的指责。
这不仅是这一次的指责而是一辈子。
「要我奋战杀敌、要我彬彬有礼、要我清廉正直、要我礼贤下士还要我不犯错!凡我犯一个错就‘杀身沉族未足以谢天子那我这辈子杀的敌都算什么?!呸老子就是个烧炭夫老子凭什么要做到这些老子就是贪老子就是妒老子就是不识字就是糊涂就是糊涂」
「少保?!」
吕文德骂到力尽倚在椅子上痛叫一声却是又恨恨骂道:「世人不容老子犯糊涂老子偏要老子就是故意的!」
他这一生故意妒、故意不识字、故意不识字也是故意糊涂。
「老子就是失智又怎样」
~~
次日。
李瑕看过房言楷拟好的条款点头不已。
「很好就这样送到襄阳再拟一份直接送临安。」
「臣遵旨。」房言楷道:「昨日吕文德也是想就此事与陛下商议吧?」
「嗯他会答应的。」
「是。」房言楷道:「听霍小莲说因为打了败仗他还气哭了。」
「可以理解」
条款就这样被送往襄阳半日之后信马归来报了一个消息李瑕听了却是愣了一下。
「是吗?」
「夜里就没了。」
李瑕微微叹息道:「房卿上午我猜错了。」
「陛下是说吕文德死了?」
李瑕起身出了帐向襄阳城望去心中微有些感慨。
他忽然发现贾似道、吕文德被后世骂不是没有原由的。
首先一个原由就是他们输不起。
往往只要输一次赵宋就向灭亡近一步太容易就成为亡国之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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