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定四年正月初一。
黄河畔合阳宋军大营。
隆冬的天黑得很快太阳早早便在西山落下余晖照着漫天的大雪晕出奇怪的光。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一串爆竹在营地里响起之后有人哈哈大笑起来。
“竹园张听说你前阵子讨了婆娘?那大年初一还舍得离了被窝归营?”
“滚你姥姥的少管老子闲事……对了这给你。”
“腊肉?好香。哈哈难得你个铁公鸡大方一回。晚上营里有戏看热闹热闹。”
“……”
张贵摇了摇头懒得再理会那正在校场边磨刀的克敌营统领王栓贵径直向他的营房走去。
张顺正在换甲将一双臭烘烘的脚塞进军靴当中。
“哥。”
“回来了。”张顺随口应着又仔细擦拭着佩刀。
张贵放下物件道:“你这脚真臭。”
“嘿从前不觉得如今有了这厚底大靴才知道我脚有这么臭。”张顺拍了拍腰刀道:“糙人一个就不配穿这样的衣鞋。”
回想起以往赤脚踩淤泥的日子犹觉得如今这日子过于富足让人不知怎么办才好。
张贵却是道:“以前不觉得?以前就已经很臭了。”
“莫啰嗦这些家小们都送走了?”
“已在安排了先送到华州了那边城高要是战事不顺往汉中避了方便。”
“好。”
兄弟俩说话时语气随意不像外面那个王栓贵老把“大年初一”“热闹热闹”挂在嘴边。
克敌营被调到黄河畔安置也有两个多月了除了训练之外不少人也在此安家立业。
张顺、张贵兄弟也各自娶了妻置了屋田。
金陡关一战之后他们已升为统领、副统领……
这本是落脚关中的第一个年节偏是因战事这年节也没能过好只能分批回家与家人小聚。
“你说河对岸蒙虏在这时候备战是草原上的人不过年吗?”张贵又问道。
“管这些做甚你也莫学人抱怨逢年过节还要打仗这次幸好是提前得了消息不然……”
张顺想了想还是把他听来的那句狠话复述出来。
“不然我们在家里吃着年夜饭蒙虏杀过来砍翻了我们妻儿老小。”
“知道。”张贵道:“我能不明白这道理吗……哥你去哪?”
“到夏阳渡守夜。娘的黄河结了冰船一动不能动全是在冰上走了我们这水师也没了用处。”
“我随你一道去。”
“甲披上动作快点。”
很快兄弟两人便领着麾下士卒往夏阳渡走。
这段路并不远冒着冷风才出大营已能望到东面的冻川那便是黄河了。
刚来的时候他们觉得奔腾的黄河吵闹日夜咆哮不停不似汉水那般灵秀。如今到了隆冬黄河上的浪花结成了冰面却又让人不安起来。
但还是吵。
“呼!”
大风吹过呼啸不停。
鹅毛大的雪花吹得人满脸都是。
张贵抬起望筒风雪中根本望不到对岸的情形。
“哥最近有人走到对岸吗?”
“六子领人去了。”张顺注视着那茫茫风雪过了一会道:“他们就没再回来。”
“是迷路了还是被蒙军杀了?”
“不知道。”
过了一会张顺显然嫌这三个字不够郑重闷声闷气又补了一句。
“真不知道。”
……
这日值守夏阳渡的是克敌营的将领何泰。
归降于李瑕的刘整旧部当中何泰是资历最老的一个。
他从山西坐船过黄河到夏阳渡时还是盛夏热得汗流浃背如今却已到了隆冬冷得人瑟瑟发抖。
张顺、张贵两兄弟到时何泰正坐在火炉边看家书见有人进来当即便将家书收起。
“何统领我们来轮防了你领兄弟们回大营吧。”
何泰点点头却是起身吩咐副将去领着士卒回大营自己却又重新坐下道:“我与你们一道守着吧。”
张顺摸了一小壶酒递过去道:“天气冷何统领暖暖身子。”
军中本不宜饮酒但在这样的寒冬又逢年节每日还是会给他们这些将领发一小壶。张顺都是不喝的每次都分给旁人。
何泰也不客气接过了就喝。
仿佛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张顺孝敬他这一小壶酒。
张贵坐下问道:“六子他们还没回来?”
“回不来了。”何泰道:“让蒙人杀了军情司说的不错蒙军已经集结到东岸了。”
“何统领派人找了吗?”
“还找什么?”何泰皱了皱眉道:“蒙军人数必定多六子有能耐连他都没回来再派人过去也是枉送了性命。”
“你们不是熟悉对岸……”
张贵还待再说张顺已起身踢了他一脚道:“走吧跟我去巡视一圈。”
换防的这会工夫天色已快要完全暗下来渡口处的船只已经被冻在河面上一动不能动。
兄弟俩走上黄河冰面已不再感到害怕。
身上的棉甲虽又保暖又轻便但凉气还是一丝丝地往脖子里钻张贵回过头看了一眼见已经与身后的士卒拉开一段距离了遂道:“哥咋不让我问他他们这些降军对河对岸的情况熟悉……”
“能不提‘降军’吗?”
“本就是啊我又不是看不起他说的是他以前就是在河对面待过。”
张顺道:“就是因为他们在河对面待过也说了河对面蒙军很多轻易去不得我们更该听他们的。要按你说的六子也是降军熟悉对岸结果还不是没回来这还不够吗?”
“我不信他。”张贵道:“哥刚才看到没?我们进去的时候何泰在看信谁知道是不是蒙人给……”
“别说了。”
张顺突然叱喝一声已有了些恼色低声道:“金陡关一战他们也是拼了老命。都是并肩杀虏的同袍兄弟背后嘀嘀咕咕有甚意思。”
“我又没旁的意思不过是提醒哥稍防着他些。”
张贵话到后来声音愈轻。
因想到了军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许再说克敌营是归正人。
其实张贵麾下也多是克敌营平素也最是维护这规矩这次无非是死了些同袍觉得何泰不能就这样算了好歹把人是怎么死的说清楚。
张顺看张贵低了头拍了拍他的肩道:“这里是军中几百上千人聚在一块才成军一个人做不成事得信大家伙……走吧到戍楼上看看。”
夜里愈来愈冷驻防的宋军自是不能待在野地里已分散在戍楼、望台、渡口、船舱等各种地方。
……
不是所有将士都认为这样的驻守有意义每天夜里难免都会有人抱怨。
这夜张顺走上一座戍楼时便听到上面有士卒正在聊天。
“要我说张统领也太紧张了些。就这天气就这时节蒙军哪能打来啊?”
“张统领?矮张就是一个泥腿子乍一下当了统领当然得卖力表现他管蒙军能不能来……”
箭垛外的寒风呼啸盖住了从下面传来的脚步声大戍楼上聊天的几个士卒没听到有人上来说话也不顾忌从不信蒙军会来又说到了张顺的身量。
“就矮张那身量还不如让我当统领。”
“矮张……”
正说话的士卒看到火把的光亮转过头正见张顺举着火把上来登时骇了一跳。
“统领?!我我我不是故意叫……”
“统领。”
“统领……”
一个个士卒连忙起身纷纷唤道。
张顺却是咧了咧嘴笑了起来道:“都别怕没事的我诨号本就是‘矮张’早听惯了听人这么叫才舒坦。”
士卒们见他是真的不生气这才纷纷舒了一口气。
但说过了这个张顺脸色一扳又道:“但你们说蒙人不会打来那就太松懈了。”
“松懈”是他学到的新词就是这些新词能让他越来越显得有将领的风范。
“我是均州人你们和我差不多邓州人、信阳人总之都是南阳一带的南阳好哩冬日好过得多我们觉得这黄河上天气难熬蒙虏不会来可人家蒙虏是从更北方的草原上来的……”
有些士卒偷偷对视了一眼觉得张顺太啰嗦了。
当将领的人太好说话就是这样有时容易没有威严。
此时张顺说的他们便不太相信。
但张贵已走到了箭垛边抬起他的望筒向东看去忽然惊呼了一句。
“看!”
众人吓了一跳冲到箭垛处隐隐已在风雪夜里看到东面出现了一点点火光。
“蒙虏来了!”
“敌袭!”
“鸣镝!鸣镝!”
“……”
“点火!”
寒风呼啸雪花打着卷向火光撞了上去须臾又融在火里。
一团团篝火在夜色里被点燃这是宋军早已堆积好的干柴像是用来把黄河冰面烧化其实不是是为了让对面的蒙虏知道这边早有准备。
“快!吹号集结……”
张顺大喊着已忘了冷意他一边召集着士卒同时瞪大眼望向前方的黑夜根本还没望到蒙军。
但渐渐地对面的火把光亮越来越多最后连绵开来一往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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