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府衙大堂上枯坐了很久之后于德生往椅背上一靠摇了摇头。
“李瑕这应对不算高明。”
马千点点头附和道:“确实跑到夔州路境内来摆制置使的威风而已不高明。”
说完他犹觉愤怒遂又道:“不高明但我居然没想到让他钻了空子。”
于德生喃喃道:“我曾想到了但我以为他不敢来。”
“他怎么敢的?”
“他算时日程元凤派人杀他在得知他没死之前朝廷必不会宣布他是叛逆。我们是正月初十动手消息一来一回近两个月那至少在三月初之前他都还是四川阃帅。”
马千道:“夔州路是我治下之地各处都是我所统领之兵马他怎敢来。”
于德生说是那么说但换作旁人就算知道三月初之前还是蜀帅一般也不会有胆子还敢来。
怎么可能有把握?
想到这里马千一口浓痰啐在地上再一次感慨道:“这逆贼胆子真他娘的大杀子之仇他还敢送上门来。”
于德生道:“我是说他打算在三月之前谋取重庆府。”
“不可能也就合州那地方只有合州军民是从钓鱼城迁下去的与李瑕、张珏早有勾结才能让李瑕这么快骗走了合州。”
“其余州县真的没问题吗?”
马千道:“我上任夔州路安抚使以来早已将各地驻军将领撤换成我的旧部。他们不可能随李瑕造反。”
于德生问道:“但若再有一桩张士昌杀曹琦之事。”
“张士昌在王坚麾下时不过是个队将这两年是我升他为合州副都统忘恩负义。”马千骂了一句方才道:“李瑕就在合州还能再串联谁?”
“那就好一定要小心啊。只要能守到三月中旬四川军心自会与李瑕离心离德。”
“还有二三十日眼下怎么应对?”
于德生道:“马将军可有良策?”
“守城我擅长。但李瑕没有发兵来攻这是官场之事请先生来破解。”
于德生皱眉沉思。
他发现地方官与朝官完全不同地方官当然也有党争但相比朝廷那种数千官员挤在一座城里争权还是差得远了。
眼下哪是甚官场之事?
“敢问合州有几多兵力?”
“钓鱼城本有三千余兵力万余乡勇。汉中收复后乡勇放回田亩士卒被张珏带走了一大批只剩千余人。这次我调兵四千增援。”
马千想了想又认为眼前情景说实话比较好。
“这四千兵力是兵籍所载扣掉惯例是两千人。”
于德生懂这“惯例”就是空饷了。
川蜀这边还好京湖那边吃空饷的情况就极为严重。
孟珙镇守京湖时定额三十万兵力贾似道在京湖时还剩二十万吕文德上任后京湖兵力被他裁至七万京湖养兵之赋大部分已被他攫为己有。
相比起来马千就好太多了且这空饷未必全是他吃的。
说两千大概也只一千七八再加合州原有驻兵该不足三千人。
李瑕不可能现在就全数掌握大部分人都只是在静观其变而已。
于德生遂道:“最简单的办法请马将军统率重庆府大军亲自围剿。”
马千摇了摇头缓缓道:“调虎离山之计轻离驻地此守城之大忌。”
“李瑕既敢来合州。除掉他即可平叛一切祸端就尽消了。”
马千还是摇头。
道理他都知道。
就好像前年许多人都知道蒙哥一死蒙军必撤但敢杀到汉中的还是只有李瑕、张珏;
如方才所言李瑕明知道暂时还占着蜀帅的名义去合州没多大危险。
但李瑕敢去他马千不敢去。
守城最要紧的就是心境此事或许就是李瑕在诱敌出头不敢不慎。
“这样吧我派我二弟领三千兵力北出先驻军三槽山防逆贼观察合州形势伺机而动进可攻退可守。”
于德生听马千这般说也觉得有道理。
“也好那我这便传书回临安为马将军报功。”
“须尽快请朝廷下诏宣布李瑕为叛逆我才好从容应战。”
两人根本没有谈马千是否要自缚去向李瑕请罪必不可能去的。又商议了一番认为应该派人到营中宣扬李瑕其实已谋反只是朝廷消息还未送达。
总之虽猝不及防丢了合州守也不难守但还是只要在朝廷宣诏、吕文德援兵抵达之前守住重庆府既可……
安排完这些已是深夜。
于德生离开大堂眼看这川蜀的夜晚一片漆黑愈发怀念临安城那彻夜不眠、灯火绚烂的杭城大街。
“这次来也不知多久才能平叛归钱塘……我亦欲、西湖去。目送兰桡知几度。”
虽是国事沉重这书生的身影犹带着几分潇洒。
马千还坐在堂上将脸埋进蒲扇大的双手中有浊泪从指缝中滚出沉溺于儿子被斩首示众的悲痛中不可自拔。
“儿啊你未战亡在抗虏战场竟死于叛逆之手……为父必为你报仇雪恨。”
一开始他只是不服气李瑕、张珏如今则已是私仇大恨。
~~
次日。
马应麟领着三千宁江军精锐拔赴三槽山。
马千则亲自调整了重庆府城防务。
他作为蜀中老将资历还高于张珏深谙守城之道虽少了三千兵马也能将防线调整停当。
倒是城中确实还有一些从钓鱼城撤下来的将领。
比如程聪、史进、李从等人皆是在钓鱼城一战中立下战功朝廷破格提拔为副都统制、统领、统制……
马千想到了合州张世昌转投李瑕一事遂下令撤掉了这几人的兵权换成自己的心腹将领掌兵。
他甚至想将这些人关押起来待见这几个将领发了怒遂觉不宜将事情闹到如此尖锐的地步好言安抚将他们打发回家。
城门自是早已戒严十日前于德生来时便戒严了不可能再有细作能进来。
如此安排妥善马千再巡视了一遍重庆府中已想不出李瑕还有攻克重庆的可能。
三面环江没有水师碰都碰不到城头。
西面城墙全是麾下心腹宁江军把守对他有绝对的信任。
要知钓鱼城一战这些士卒便是随他守着这里个个未见蒙人便立下战功。
李瑕要来攻得先攻破三槽山防线穿过嘉陵江窄道绕道西城筑攻城兵械……就根本不可能。
“赔了个儿子却只有这守住重庆的功劳啊守守守守了一辈子……”
~~
是夜。
“真的?!连关中都收复了?!”
“噤声。”
张珏低喝一声道:“万一哪个妈子、门子听了传出去你要老子的命。”
程聪身材粗壮如个圆木桶年纪比张珏还大十岁语气恭谨中带着粗莽一副又老又暴躁的模样。
“将军你就不能放心吗?我这破院就他娘两个做粗活的臭汉睡得比猪都沉。”
“叫我副帅。”
“副帅你这差遣比王将军都高啊。”
“王将军没了好差遣。”张珏叹道:“他既封伯了称‘王公’吧。”
“多麻烦叫惯了的。话说真收复关中了?”
“李帅抵叙州时大理收复的消息也已传来。”
程聪感慨不已回想着钓鱼城的往昔躁得起身到处乱踹。
“我知道副帅你来的目的马千今日解了我的兵权。按说要不是十多年前跟着他杀过敌他最近又死了娃老子揍得他娘都认不出。”
“事后找补没用你儿子呢?”
程聪径直道:“在达州。”
“只要我们动作够快马千弄不到他。干不干?”
“将军让我想想啊。马千说了朝廷很快要给李节帅定罪。这他娘的能打仗的一个个都弄死了。”
“这般与你说收复之功在朝廷不管用。但我得问问在我们这些袍泽兄弟眼里是不是也不管用若你们也说就愿意如前些年那般年年困守、年年困守也不必多说了你砍了我脑袋报功。”
“这话说的谁他娘想窝在钓鱼城上过一辈子。为何能从山顶上下来过日子谁心里没杆秤?”
张珏道:“那别废话随我去找史进。”
程聪有点为难又踱了几步道:“好不容易升了都统。王将军每次都说忠……”
“事成了请王将军镇陇西那也是一方阃帅。你再犹豫他一把老骨头在江南那鸟地方染了一身的风湿。还有你那都统算个屁兵呢?”
程聪眼一瞪胡子一吹操起刀便走。
“将军都这般说了还能不干吗?!走!”
~~
史进家中。
两个身影正趴在墙头向外望去。
“真会来吗?”
“应该会来傍晚我看到好像是他在那里见这边人多便走了……来了。”
“竟真的来了。”
“嘘小点声。”
……
那边程聪低声道:“我搭将军上去你再拉我。”
张珏四下看了一眼往程聪大腿上一蹬已攀上院墙。
拉了程聪上来他纵身一跃跳进史进的院落。
心中愈觉畅快。
这次来重庆召集部将仿佛又回到了在钓鱼城的日子却不只是要带他们守如李瑕所言。
要进取进取……
突然脖子上一凉有人按着他脖子扑在他身上。
张珏一惊反手便将对方按倒。
“哎哟!”
“我我我……张将军我。”
借着依稀的星月之光张珏眯了眯眼。
“史炤?”
“还有我。”
又一个身影从杂物中窜出来。
“王立?”
张珏松了口气。
想来史炤是史进的堂侄暂住在此地王立大概是跟来的。
这两个孩子一个已十五岁一个十一岁胆子却大。
“知不知道我差点弄死你?!你大伯呢?”
“屋里他今日被解了兵权喝了闷酒正打雷呢。”史炤举步带他们往屋里走。
比史炤还小四岁的王立竟显得极为聪慧追上张珏的脚步道:“我傍晚见到张将军在门外了你扮成货郎旁人认不出我却认得出……”
“闭嘴乳臭未干滚蛋。”
“张将军我可告诉你我有用有大用。这重庆城你们都没我熟。”
“你怎么像是所有事都知道了?”
“城内告示都贴了马千说张将军你是反贼那马千必是坏人。”
“坏人个屁学大人说话还‘必是’。去拿盆水来给我把这史打雷泼醒。”
……
一整夜马千防守得万无一失的重庆城中聚议者由两人成了五人十人二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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