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哗啦啦一响,张德海走了进来。
“娘子,皇上吩咐带您去杏花春馆。“他擦擦额边并不存在的汗以掩饰心底的慌乱。
我愣了愣,拿了剔子的手僵了僵,用不可置信的语气道:“张总管,你是说杏花春馆?”
张德海讪讪笑了笑,艰难地点了点头,“还请娘子移步。”
我咬咬牙,看了看身上一袭暗沉沉的竹青色素面睡袍道:“请容我换身衣服。”
张德海为难地看我一眼:“娘子皇上唤的急”
他没再说下去,我知道他也不容易,可我被囚禁在此,并无披风之类遮身的长衣。此刻要我穿着睡袍出去,我是万分不愿的。
张德海似看出我的不愿,顿了顿开口道:“还请娘子快一些。”
我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眼,连忙在四扇四季狩猎图屏风后换上了一件花青色绣对鹤荷花对襟,将头发挽一个圆髻,插一根芙蓉玉簪,怕遇到旁人又戴上面纱,这才随张德海去了。
这样一身妆扮,连脂粉都未施半点,实在不宜面圣。但我私心想着,沈羲遥召我去杏花春馆,想来也不是要欣赏我的穿戴吧。
那里,不过是四品以下妃子侍寝之所,和均露殿一样是我根本不喜欢的地方。
今天,他是要用这样的方法来折辱我吗?
我不敢去想,只能默默跟在张德海身后,看他手中宫灯在风中摇曳,在平整的大理石廊道上投下昏黄摇摆的光斑。
“张总管,”我踟蹰了下终于开了口:“还请张总管明示,皇上唤我去,是”
夜风轻柔得吹拂着我腰上垂下的宝蓝莲叶纹绦带,犹如暗夜中一道流动的碧水。张德海垂了眼帘,半晌不语。
我停住脚步,缓缓道:“张总管,你过来时说皇上召的急,我想是否今夜侍寝的妃嫔突生了状况?”
张德海砸砸嘴,飞速看了我一眼,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看起来十分为难。
我幽幽叹一口气:“我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但皇上总不至于在那里临幸我吧。”
张德海一愣,终于还是压低了声音答道:“这个??怕娘子知道心里不舒服。”
我淡淡一笑:“总归我也要知道,不如张总管念在往昔指点一二,也好叫我有个准备。”
张德海的脸色在淡黄色的光晕里明灭不明,但终于开了口。
“不瞒娘子,前些日子天竺献上了今年的朝贡,除了布帛c金银等物外,还有”他不敢看我。
“还有美人,是吗?”我的笑容温和,仿佛毫不在意。其实我也没有资格去在意。无论我是皇后,还是谢娘,都没有权利去介怀。
“是。”张德海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今年进献了十八名美人,但是皇上仅留下了其中出身高贵的四名宗亲之女,封了常在。剩下的赐给了功臣和亲王。”
我点点头,但这些,不是沈羲遥深夜急召我的理由。
张德海继续说下去:“天竺使节说,这四名女子是天竺国中最美最高贵的,是上天赐给天竺的宝物,特意在天竺皇宫教养多年为献给大羲皇帝的。”
我轻轻一哂,无话可说。
“今夜,皇上传召了春秋两位常在,是当中最漂亮的两位。”张德海吞吞吐吐,似不敢再说下去。
我站定,静静站在风中等他把话说完。
张德海看一眼我,狠了狠心道:“奴才守在外面,听见春常说,她们四人是天竺最美的珍宝,希望皇上能够让她们开开眼,看看大羲最美的宝物。”
我仿佛大冬天里被兜头浇下一盆雪水,瞬间明白了沈羲遥的意思。
他这是将我当做了一件物品么?
张德海说完话便不知如何应对,他一向最善察言观色,随机应变,可此时,他也只能用同情的眼神悄悄看我。
我闭了眼,努力平复心潮波动。终于,我浮上一个悲凉的笑容对张德海道:“张总管,我一介罪妇,您还是称‘咱家’好了。”
张德海摇摇头,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现在虽唤您娘子,但奴才知道,用不了多久,还是要唤您皇后娘娘的。”“皇后”我无意识地弯了弯嘴角,抬头看向廊外的天空,今夜没有星光,明月也被浓云遮住清辉,仿佛灰暗不明的未来,没有一点希望。
“从太后将我送出宫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了。”我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娘子,”张德海深深唤了一声,那声音充满了历经岁月沧桑而有的妥定。
“娘子,自皇上幼年老奴就跟在身
边,说句僭越的话,皇上的脾性怕是没人比老奴更清楚。”他微笑道:“这么多年看过来,老奴认为皇上对娘子的感情,并非帝王对妃嫔的喜爱,而是更似一个男子对于女子最纯的爱情。”
我摇摇头:“也许他曾爱过我,但那个人只是他在幽然亭里遇到并带去蓬岛瑶台的仙子。而不是有着凌家独女身份的皇后,也不是那个背弃他,离开他,又与他的手足纠缠不清的谢娘。而我,我爱的是那个视我如珍如宝的羲遥,却不是丢我进繁逝,又下令全部为太后殉葬的皇帝。再加上羲赫在其中??”我顿了顿,只觉面上一凉,不知何时竟落下泪来:“我们,都回不去了。”
“娘子”张德海也浮上哀伤来,他张了张口,却只说出一句:“娘娘您错了,皇上爱的是谁他很早就知道了,甚至,比您认为的时间还早。”
我静静看着他,脑海中又回想起当年太后的话。我殷殷望向他,期待他说出更多,但张德海只轻轻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灯笼举起来,照亮了前方漫漫的大理石廊道。他的声音仿佛从风中飘来一般,带了无奈与惋惜。
“娘子,还请这边请。”
我默默低下头,看自己裙边上深蓝的莲叶纹刺绣滚边轻轻飘晃在地砖上,终于迈开了脚步。
前面,就是杏花春馆了。
隔着花梨木透雕鱼戏莲叶纹落地屏风,我安静地坐在厚重绵软的碧色荷藻参差波斯长绒毯上。绒毯厚实,踩上去脚踝都能陷在其中,自然落地无声。所以我自进来起到现在的半个时辰里,屏风后万字锦地团寿紫檀大床上的沈羲遥,应该还不知道我已到了。
是张德海没有通报只示意我走进来。我想,那轻微的开门声,恐怕并不会惊扰到正在享受番邦女子滋味的皇帝。
站得久了,腿上微微乏力,我慢慢靠着屏风跪坐在地上,觉得舒服了些。然后,我听着那边传来的放肆的高呼与低沉的呻吟,心已麻木。方才张德海口中爱我至极的男子,召唤我到此,就是为了欣赏他与其他女子的鱼水之欢吗?
身边红烛摇曳,是花好月圆烛。这是民间嫁娶时新房里必不可少的物件。我想着,往昔杏花春馆里多用普通的福c德字红烛,今日却怎么用上了花好月圆?哦,是了,今夜是春秋两位常在的新婚之夜,自然该点上一对花好月圆的。
红烛晃动着发出暧昧的光,透过淡红的轻纱,那光晕成一团柔和的圆,却刺痛了我的眼。我如同木偶没有五感,所以那粗重的喘息,浪荡的呻吟,都再传不进我的耳朵。
只是,心底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啃噬着最柔软的部分。我闭上眼,不愿再看那投在墙上的纠缠的影子。
手无意掠过绒毯,突然,触到一个圆溜溜的东西,竟是一只柑橘。
哪是产桔的时节,可这分明是一只饱满的橘,散发着诱人光泽,还有阵阵清爽香气。此时我的手已不再受大脑控制,缓缓将橘皮剥开。
“嘶啦”一声,光洁的桔肉出现在眼前,白丝缠绕的橘瓣整齐饱满,空气中也充满了微酸香甜的气息,令人开胃。我顿觉胃里空荡荡的,晚膳那份薄粥根本支撑不到此时。
幽魂般地拈了一瓣,一咬,清甜的汁液溢了满口,咽下,期待这份甜能缓解一点心中的苦。
可是,这举动是大不敬的。
“什么人?”一声厉喝响在耳畔,我虽听见了,可还是无所顾忌地又择了一瓣入口。
“你是何人?怎藏在此地!”另一个尖厉的声音传来,我吃惊地发现,春秋两位常在竟说得一口流利的大羲语言,果然是“悉心”教养多年为献给大羲皇帝啊。
“哪里来的丫头,竟如此不识规矩。”这声音傲慢且愤怒,并且近在咫尺。我看到一双白净的脚出现在眼前,顺着这双脚看上去,一个高鼻深目的女子披一件薄如蝉翼的杏花寝袍站在我面前,满脸怒气。
我站起身,朝那边床上看一眼,沈羲遥披了件秋香色织金云纹寝袍,带了若有似无的嘲讽挑衅的笑容,微微偏头看我。他身边还有一名身材曼妙片缕未着的女子,朝我直瞪眼。
我惊叹于春秋两位常在惊人的美貌与傲人的身材,却又惋惜。到底是外邦女子,不懂礼仪规矩,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没有一个好脑子。
我能在这里就一定是皇帝召唤而来。此刻,皇帝还没说话她们就对我厉声呵斥,若按大羲律法,这算不敬之罪。反正不过是贡品,沈羲遥无须考虑邦交,怕是很快就要失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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