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赫接过我手中的笔,朝我神秘一笑,在另一张上,写下一撇。然后神秘笑道:“待九九过完,看看我俩心中所做是否能对上。”
我在西番莲缠枝纹青花笔洗中细细荡着毛笔,看红与黑的墨色在笔洗中仿若轻烟般荡漾开去,又如爱恋中的男女交缠,不由道:“那这对联,可要你来写了。”
他仔细吹着宣纸,闻言笑道:“对联还是我们一人写一半的好。待到春日挂在厅堂中。”
我点点头,将汤圆端到他面前:“快趁热吃了,明日一早不是还要教黄大哥射箭的么。”
如此日日白天我做些绣活,羲赫教黄大哥射箭,偶尔与他进山打猎,晚上我们为图上的梅瓣染色,将对联书写完全,日子过得简单平和,却令心有了依靠。
不觉一个多月过去,这日黄婶的女儿女婿相携来到黄家村,同行的还有一位灰袍白衫蓄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
张大哥带这位公子到了我们居住的地方,说是想见羲赫。彼时羲赫正在后屋练剑,一套回风拂柳剑正好舞到极处,身法剑法,俨如流水行云,飘逸轻灵。剑气却强,带得屋后几株梅树上积雪飘洒,点点落在他周身,转瞬化做不见。
“谢兄弟好剑法!”张大哥赞叹起来。又道:“谢兄弟,这是我们府衙的师爷,上次他看过你的诗,便一直想见你一面呢。”
那男子微微颔首,抱拳朝羲赫一笑:“在下刘振邦。”
羲赫还礼道:“在下谢羽桓。”又指着我道:“这是拙荆。两位里面请。”
我端了茶进去堂屋,因身份是已嫁的女子,在黄婶家大家可算作一家人,与她儿子女婿相见自然可以。但是此时来了外人,就抛头露面,于是始终低着头,放下茶便出了去。
有零星的话语传来,里面有爽朗的笑声,又有羲赫的声音:“刘兄所做实在精妙,在下佩服。”
我轻轻一笑,羲赫是怀才爱才之人,我们的相遇相知,也多是源自惺惺相惜之情。
而出了宫,作为最底层的百姓,在这山中,我俩不会日日吟诗作对,他难免寂寞。此时能有一人得他欣赏,也是不错的。
我的愧疚漫上来,羲赫其实是寂寞的吧
转身去了厨房,打算做几个简单小菜让他们可以把酒言欢。
不一会儿羲赫进来寻我,手中一包腊牛肉。
“薇儿,这是刘公子带来的。家中可有酒?”
我点点头:“我正想做几个小菜给你们。那便留刘公子一起吃午饭吧。刚好有菜。”
“辛苦你了,薇儿。”羲赫吻了吻我的额头,我朝他微笑:“这是应该的啊。”说着推了他一把:“快去待客,省的人家说我们招呼不周,失了礼数。”
不久,我端上一碟腊牛肉碟花生米碟腌制的白菜和一碟拌萝卜丝,算作下酒菜了。毕竟,冬日里没有什么蔬菜水果,不若夏秋两季。
再烫一壶酒端过去,刘公子看了我一眼,登时愣住了。我装作没有看到他惊讶的目光,忙回去厨房炒菜了。
不久羲赫过来:“薇儿,一起吃饭吧。”
我摇摇头:“不好,毕竟有外人在。我不便出去的。”
羲赫看着我,眼中是疼惜:“也罢,不过你自己吃一些,别累到。”
我盈盈一笑,将手中一盘土豆炖肉交给他:“放心吧。”
我坐在灶火边绣一方绢帕,这是上次黄婶的女儿带来给我的绣活,先绣上二十方,看看能不能放到绸缎庄寄卖。因此我绣得十分仔细,也许今后,需要用这个维持生计。
二十方皆是罗帕,我选了四时花卉来绣,桃花c杏花c樱花c合欢c杜鹃c兰花c鸢尾c绣球c玉兰c百合c牡丹c铃兰c芍药c杜鹃c山茶c蔷薇c荷花c石榴c菊花和梅花。
其实在坤宁宫我的寝殿中,倒是有一幅十二扇黄花梨透雕人物绣百花齐放的落地大屏风,后面是我日常更衣之处。那上面的花朵分别以苏绣c湘绣c粤绣c蜀绣四法绣出,丝线都是以花汁染成,因此一朵朵栩栩如生,是最巧手的绣娘的心血得意之作。
此时我想着那架屏风上的花朵的形态,在手底下慢慢绣出一朵玉兰来。这是最后一方了,今日正好请张大哥带回去。
而羲赫那边,我望一望堂屋,那里传来“嘈嘈”的谈话声,希望这位师爷能够协助他获得学堂先生的职位,这样我们的生活便能宽裕许多,也会得到村中人的认可与接纳了。
“薇儿,你来一下。”羲赫到了厨间,见我正在绣花,不由蹙眉:“也不休息休息,又在绣花,仔细眼睛。”
我放下手中
活计,拍拍裙子站起来:“怎么了?”
“刘公子看到我们的对联,想询问详细。”他看着我:“我观刘振邦并非一般凡夫俗子,确实有几分才华,也有淡泊之心,为人刚正耿直,便有心结交。你不用怕的。”
我点点头,又临水照了照仪容,顺了顺鬓边的碎发,这才与他出去了。书房中,刘公子与张大哥站在书桌前,细细品味那一幅《九九消寒图》。见羲赫进来,忙道:“谢兄,这幅图是你画的么?”
羲赫一笑:“闲来无意之作,刘公子见笑了。”
刘振邦摇摇头:“要说《九九消寒图》我见得不少,但是你这幅却是我见过画的最好的一幅。这枝杈清奇,梅花虽是双钩,但是却能感受其高标孤逸,实在难得。”
然后才看到羲赫身后的我,忙见礼,面上有些紧张,“见过夫人。”
我轻轻一福:“公子唤我弟妹便好。”
他微微一笑,带了羞赧,再道:“方才看到这幅图旁写了一半的对联。便向谢兄弟请教,他说一半是你写的,一半是他,他并不确定你心中所想,我实在好奇,便冒昧请弟妹过来指点。”
我看了一眼羲赫笑道:“不如我与谢郎一同写出?”
羲赫点头:“正有此意。”
于是另取了常用的宣纸来,我俩分站书桌两边,一起写下心中所作的对联,并且,心中怀有满满的期待与小小的紧张,不知对方写出的,是否能与自己的对上。
“春泉垂春柳春染春美。”张大哥站在我身后,念出写好的句子。
“秋院挂秋柿秋送秋香。”刘公子站在羲赫身边,也念出他写的句子来。
“好!这对联做得真好!”刘公子发出一声赞叹:“谢兄弟与弟妹简直心有灵犀,不愧是一双天成的佳偶。”
然后细细品味:“谢兄弟你的字真好,一定是师出名家吧。”
羲赫淡淡笑道:“乡野之人,如何能遇到名家,更何况拜师。不过是小时候临帖而已。”
刘公子眼中浮上点点疑惑,毕竟,羲赫的说法实在站不住脚,只是,他不愿说,刘公子自然不便相问。
我上前去看,心中也是称赞。
羲赫的字,“横”如千里之阵云c“点”似高山之墬石c“撇”如陆断犀象之角c“竖”如万岁枯藤c“捺”如崩浪奔雷c“努”如百钧弩发c“钩”如劲弩筋节。不愧是出身帝王家的天潢贵胄,自幼所学,必然非常人可比。
“谢娘的字也很好啊。”张大哥在一旁发出惊叹:“我从未想过,女子也能写出这样好的字来。”
刘大哥闻言拿起我写的对联细细看着,眼中的惊艳与疑惑更甚。
我浅浅一笑,沈羲遥曾评价我的字: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高逸清婉c流畅瘦洁。
此时虽没有用十分的功夫,但是,功底是没有办法掩盖的。
我笑道:“刘公子过奖了,我的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的。”
之后不看刘公子灼灼目光,再一施礼:“请容我先告退了。”
说完自己惊了一下,“告退”二字,一般多是在宫中才可用的,我这样一说,难免会暴露一些过去。不由看一眼羲赫。他却笑着轻点了头,做了嘴型:“无妨。”
好在刘公子似没有听到,一只欣赏桌上的字和画,我便出去了。
约莫一个时辰,刘公子过来与我告辞,我客气地应了,不再多想。又将已经全部绣完且包好的帕子交给张大哥,请他帮忙看是否能拿到城中的绸缎铺或者成衣铺去寄卖。
刘公子看了眼包裹笑道:“不想弟妹还有一手好绣功。”
我浅笑道:“毕竟是要补贴家用的,不敢不绣好。”
他看着羲赫道:“若是谢兄弟想好了愿意到府衙任职,就来找我。这封给学堂的推荐信我写好了,你去就行。”说着不无可惜地道:“你的才华,就是府衙我都觉得委屈了,更何况只去做个教书先生。”
羲赫却不在意,笑容云淡风轻:“愚弟我没有什么大志向,只要能与谢娘相知相守,生计无忧便好了。”
“你若是去了府衙,我愿做你的下手,那时我们一起吟诗作对不是更好?如今你在山中,我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刘公子还想说服羲赫。
羲赫抱拳:“刘兄若是想来,我这柴门随时向你敞开。至于去府衙做事,还望刘兄不要再提。”
他说的郑重坚定,刘公子便不再说什么了。
“还要多谢刘兄赐墨。”羲赫笑着:“待九九过完,刘兄可来看看。”说着朝我道:“刘兄为我们描了一幅字的《九九消寒图》。”
我敛衽施礼:“多谢刘兄。这次招待不周,下次我一定好好准备。”刘公子忙回礼:“不敢不敢,只要能与谢兄弟切磋便足够了。”
其时
天色渐晚,便不再寒暄,羲赫送了他二人到黄婶家,我去堂屋收拾。收拾完去书房看一眼,刘公子写了幅“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字字遒劲有力,看得出也是练过多年的。
我按照之前几日的天气将每一笔添上颜色,晴则为红;阴则为蓝;雨则为绿;风则为黄;落雪填白。之后放在书桌另一边,看看桌上三幅字画,微微笑了。
如果,羲赫没有来寻我,或者,我没有接受他,如今的我,应该是孤零零一人,也不会有任何的兴致去做什么《九九消寒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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