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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银杏林后走出来的,是一个青年,腰悬墨玉印,脸容看起来有些病弱。
青年原是贪学宫西门外清静的,不想却撞见了这些事情。
永宁侯府三祖孙c那个衣衫破烂的孟姓姑娘,他都看得很清楚。自然,他们说的事情也听得很清楚。
略思片刻,他便开口道:“去查季庸出了何事,最好能得知其下落。”
“是,五少。”空气中有话音响起,却并未见到人影,只有银杏叶子微微晃动了几下。
吩咐完毕后,青年迈开了步子,往郑衡一行人离开的方向而去。
他薄唇微扬,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他倒想看看,永宁侯府那对姐弟会不会真的那么做。
如果是这样,那么周大人的脸色肯定很精彩!
且说,郑衡与郑适来到学宫正门的时候,那里的人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比之前更多了。不过,这些人并没有纷拥在正门处,而是整齐地站列在两旁。
原来,禹东学宫每年开宫门之时,学宫祭酒会带着六学先生,就在这“禹东学宫”匾额下论学弘道。现在,这论学传道刚刚要开始,难怪会聚集这么多人。
很容易地,郑衡就看见了站在明楼下的那些禹东先生,也一眼就认出了学宫祭酒周典。
周典,实在太好认了啊。
在数十禹东先生之中,站于正中又矮又圆c严肃得像旁人欠了他数十万贯钱的,就是周典了。
乍见到周典,涌现在郑衡心头的,竟然是老师韦君相的几句笑语。
那个时候,老师大刺刺笑道:“哈哈,阿暄,为师告诉你啊,别看周胖子一脸严肃,实则他最是恶趣味了”
是了,老师的话语她一直记得,周典其实甚有恶趣味。现在,她就要投其所好,让适哥儿能够进入明伦堂!
“姐姐,站在最中间最严肃那个老者,就是祭酒大人。”郑适小声地说道,一脸紧张。
在看到无比严肃的周典之后,他感到更紧张了,连掌心都冒了汗。
郑衡点点头,跟着郑适往前走了几步,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围的人,并那数十个禹东先生。——这里面有许多人,郑衡都认得。
大宣官立的教化之地,最重要的地方有二,其一就是京兆国子监,其二就是禹东学宫。和国子监一样,管理禹东学宫的人被称为祭酒,官拜从三品,领朝廷俸禄。
所不同的是,国子祭酒常入宣政殿参知政事,而学宫祭酒只须每半年入京兆一次,而且多为向朝廷献芹献才。昔日她临朝听政之时,周典就带着不少禹东先生入京兆。
她带着至佑帝,曾听过这些先生论政辩道。
只是,时隔两世,她没想到再见到这些禹东先生,会是在禹东学宫这里,会是在这样的场合。
比起她的从容自然来,郑适的紧张表现才是正常的他几乎微不可闻地道:“姐姐,人太多了那么做真的好吗?”
他眉头紧蹙,青紫的脸色十分凝重,现出几分老成的感觉。
郑衡笑了笑,同样小声道:“适哥儿,姐姐不会骗你的。求学本无等阶,明伦堂所有人都可以去,但能否一直留在明伦堂,就只能这么做了。”
明伦堂是禹东学宫最重要的地方,是禹东学宫平时读书c讲学c弘道的场所。但此刻对郑衡c郑适两姐弟来说,明伦堂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学宫祭酒周典所住的地方。
只要待在周典所在的地方,换句话说只要被周典收为亲传弟子,那么郑适就安全了。
郑适年仅八岁,即使在禹东学宫求学了三年,也多为避难而已,所学的东西必定比不上年长的学子们,凭借才学赋能被周典选中的机会等于零。
于是,只能独辟蹊径了。
许是郑衡的目光太笃定,又许是郑适在学宫尝尽了冷暖,他按着受伤的那条腿,紧抿着唇点了点头。
因学宫每年讲学一次,周典所说的基本都是发凡要义,并没有太深入。很快,他的讲学便完了,而对于他来说,每年一次的“亮相”任务便完成了。
接下来,便是禹东先生与各家学子长辈叙人情的时间了,周典正想离开这里,忽然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嚎。
“儿啊!儿啊!”有人这样哭嚎道,声音又尖又高,简直像扯破喉咙似的。
在这寂静严肃的人群中,这样的哭嚎就像平地响起惊雷,震得所有人都心颤起来。
那哭嚎仍在继续:“儿啊
!儿啊!昔日你负气离家,为父苦寻你数十载,你怎连老人也不认!儿啊,儿啊”
所有人都被哭嚎震住了,他们看向中间那个哭嚎捶地脸青紫的少年,不知该怎样反应。
这是什么情况?
周典身子僵了僵,嘴角忍不住抽搐几下,严肃凌厉的眼神奇异地柔和了下来。
下一刻,他的嘴角勾了起来,目光熠熠地看着那个哭嚎的少年。
他实在太喜欢听这一折《慈父训子》的哭戏了!尤其是这种发乎内心哭嚎的,真真是让人闻之落泪听之感慨!
就算是在学宫正门外,他都没法按捺住自己兴奋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朝那个少年走去。
那个少年继续在哭吼道:“儿啊,儿啊!今日为父要训你了,今日为父要训你了”
然后,这少年反反复复哭嚎的就是这么一句。没办法啊,他姐姐郑衡就教了他这几句话!
他闭上眼睛一心一意地吼着,试图让自己忘记这是在禹东学宫,忘记还有这么多人在这里。
直到
他感到有人站在他面前,他才睁开眼,停止了哭嚎。——其实喉咙干涩得也快嚎不出来了。
他睁眼见到的,便是笑眯眯的祭酒大人。又矮又圆的祭酒大人,笑得像个弥勒佛的,正在问他:“你缘何唱这些?”
看到祭酒大人温柔得如同收回了数十万贯钱,郑适这才真正信了郑衡的话语。
原来,姐姐说得没有错,只要当众这样哭嚎,就会引起祭酒大人注意。
不过,看起来如此正经严肃的祭酒大人,为何会有这样的嗜好呢。姐姐所说的《慈父训子》又是什么东西?
而周典则这样想道:是啊,这么小的一个少年,为何会唱这折哭戏呢?为何会知道我喜欢这折哭戏呢?如此一来,就有些意思了。
这样想着,周典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说道:“你姓甚名谁?为何会在此哭嚎?”
郑适努力稳住自己心神,按照郑衡所教的答道:“学生郑适见过祭酒大人。学生只是想起了去世的母亲,一时心伤才不能自控,请大人原谅”
听到这些话,周典的眼睛眯得更细,提高了声音道:“郑适我记得季庸曾提过你,说你年纪虽小却十分好学,心志又坚定。正巧,我身边还缺了一个弟子,明日你便跟随我入明伦堂吧。”
听到这话,郑适猛地瞪大了眼睛,湿濡双眼满是惊愕。他此番在学宫门口的举动,为的就是进入明伦堂,他原本还想着会有各种各样的困难,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
祭酒大人真的当众让我入明伦堂了,就像姐姐说的那样!
郑适不自觉地看向人群中的郑衡,在看到郑衡的微笑后,他才移回目光,激动地对周典说道:“学生谢过大人,感激不已”
周典顺着郑适的目光看过去,却只见到一个眉眼低垂的姑娘。这姑娘,长得太漂亮了些,然而,周典所关注的,从来就不是相貌。
周典目光带着探究,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周围的人这时才反应过来,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又羡又嫉地看着郑适。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得到了学宫祭酒的青眼,竟然能够待在明伦堂!
这这真的太走运了。为何,这个人不是自己?要是知道在学宫门口哭几嗓子就能被祭酒大人收为弟子,那么他们一定会豁出去的!
可惜,世上没有早知道。不管他们再羡慕嫉妒恨,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出现,肠子都悔青了。
人群中,谢氏死死地盯着郑适,目光就像淬了毒一样。刚才郑适当众哭嚎时,她心内窃喜等着看好戏,不想,这个一瘸一瘸的郑适,竟然会被学宫祭酒收为弟子。
怎么会这样?这怎么可以?若是郑适成为周典的弟子,永宁侯府便不可能再出一个祭酒弟子了,那么逾儿怎么办?
她绞着帕子,咬牙轻声对身边人吩咐了几句,然后目光看向禹东先生所在的位置,轻轻摇了摇头。
就在郑适准备退出中间的时候,人群中突然起了喧哗的声音,不满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个小孩儿,凭什么能待在明伦堂?明伦堂择贤才,怎么能这么儿戏?大人,学生不服!”
说这话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士子,看着文质彬彬,然而眼中满是桀骜,看向郑适的目光还带着浓浓讥诮。
此人名唤王希朝,在禹东学宫中尚算有名,不少人都知道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周典的亲传弟子。如今周典却儿戏地收了一名小弟子,他简直红了眼睛。
所幸他尚有一丝理智,并不质疑周典收徒,而是扣住了明伦堂的择贤,让人一时无话可说。
郑适一下子涨红了脸,无措地站在周典身侧,身子不禁瑟缩起来,目光甚是羞愧。是,就连他自己都隐隐觉得,以这样的方法入明
伦堂并非正途。
周典只是看着郑适,并没有出言。
这时,围绕在王希朝身边的人,便有恃无恐地大声嘲讽起来。
“哈,卖母之丧,当众哭嚎,竟也入明伦堂!”
“听说还刚刚出孝呢!如此孝子,还哀哭‘儿啊’‘儿啊’”
嘲讽声此起彼伏,渐渐越来越多。
郑适慢慢挺直了背脊,脸色仍是涨红着,但眼中的羞愧已经变成了深深的怒火,双拳也握了起来,就像随时准备冲上前与人拼命一样。
但他没来得冲出去,最先有动的,是他的姐姐郑衡。
(《慈父训子》,纯粹因为有感,化在这一章情节,望大家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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