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有流寇侵犯庄子,接着又有锦衣卫四处搜捕漏网的流寇,待一切尘埃落定已近亥时。庄子中的一众人犹自惊魂未定,不顾天色如墨,皆是催促着尽快返回城里。
锦衣卫护送着一行人到了京城西门,已然过了子时一刻。永安长公主的庄子被流寇围攻之事,早已在城中高门大户之间传开,今日有子弟随着永安长公主去踏青的府里皆是忐忑不安,都安排了人守在西城门内等消息。
林远志自衙门里听说一双子女遭遇了意外,忙向上司告了假,带着毕氏自酉时三刻在西门等候,一直等到了现在。毕氏乍见着自家马车里的儿女,先是脸上一喜,接着便高声哭了出来,林紫苏只得下了马车轻声安慰。
如毕氏这般又喜又悲的人家不在少数,西城门内一时间成了认亲的现场,嘈杂声中,毕氏的哭声倒不显得刺耳。
林家兄妹回家之后如何安顿暂且不提,永安长公主到了城里顾不得回府,直奔皇宫去见了皇帝。
皇帝一直在集义殿里焦急地等着锦衣卫的回旨,庄子上有他的两个皇子,有他的胞姐,还有十几家京官的子女,要是全落到流寇的手里
想到这里,皇帝既气愤又担心,下面的这些官员平日里尸位素餐也就罢了,竟然放任流寇纵祸,着实是该死!
可如何处置这些地方官员都是后话,一时得不到城外的消息,皇帝终究是坐立难安。
就在皇帝心慌意乱之时,有内侍来报说永安长公主求见,皇帝又惊又喜,忙宣永安长公主进了集义殿。
永安长公主行完礼,没等皇帝问话,便将庄子上发生的种种凶险同皇帝添油加醋的说了,说到最后,她咬牙切齿道:“皇弟,这么多的流寇作乱,显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下面的这些地方官,就该千刀万剐!”
皇帝方才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但听永安长公主说完庄子上的情事,就觉此事事关重大,至少不像表面上如此简单。他随口几句话打发了胞姐回去,命人急召内阁和威远侯方栾前来议事。
皇帝等待之时也没闲着,又把谢曜谢晞和何长茂召了进来问明详细情况。内阁众人到了集义殿外,正遇到谢晞和何长茂从书房里退了出来,纷纷给谢晞躬身行礼。
谢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各位看不惯我谢晞,直说便是,何必费心弄来一帮贼寇,置我于死地?”
这几句话说的内阁诸臣面面相觑,这位以荒唐出名的四皇子,他们平日里也没打过几次交道,外界都说敦王轻佻胡闹,没想到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竟然把今日流寇的帐算到了内阁头上。
内阁首辅刘庆元清了清嗓子,正欲和谢晞解释两句,抬头却见谢晞已然走远。刘庆元脸上顿时一阵尴尬,新入阁的吏部左侍郎章若谷当即就领会了意思,忙道:“刘阁老,咱们还是进去吧,莫让皇上等久了。”
诸人纷纷点头称是,进了书房给皇帝行完礼,抬头就见方栾站在书桌下面,正对着皇帝商议着军机。首席秉笔太监孟胜立在皇帝右下首,而立在皇帝左下首的,赫然是二皇子谢曜,这可是皇帝登基以来首次有皇子参与内阁议事,内阁诸臣都是心念一动,立太子一事,莫非圣心已然定了?
内阁诸臣正在心中妄自揣测,皇帝挥手让方栾回到人群当中,沉声说道:“今日城西流寇作乱一事,众卿也都听说了吧,不知有何看法?”
户部尚书陆致远平日里沉默寡言,此时却率先出列,说道:“皇上,臣有一言,不吐不快。臣祖籍潞原,几日前,臣收到老家来信,去岁潞原大旱,朝廷所拨过去的救灾银两被层层盘剥,到了百姓手里所剩无几,以致于潞原合省,流民遍地,卖儿卖女者不计其数,百姓万般无奈,只得以乞讨为生。偏偏潞原巡抚顾时为粉饰太平,勾结龁州卫指挥使王坚驱赶流民出境,这才致流民四处流窜为寇,为祸临近三省。臣以为,今日之事,正是因潞原而起,臣请皇上彻查流寇源头,肃清贪腐,以安天下之心!”
陆致远出身于关内百年望族陆家,当年科考时又是高中榜眼,一路从翰林院做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不论资历还是家世,在内阁中都是一等一的存在。不过平日里陆致远言语不多,朝中众人皆是敬他几分,没想到他竟在这节骨眼上答出这样惊心动魄的奏对。
他说的慷慨激昂,皇帝越听脸色越沉,待陆致远说完,冷声道:“刘阁老,方才陆尚书所说的潞原赈灾之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对于陆致远的突然发难,方栾有些着恼,刘庆元更是猝不及防,听皇上问起,刘庆元慌忙答道:“回皇上,臣在年后还收到潞原递来的奏折,言道朝廷所拨粮款均已发放到位,这才三个月的时间,臣实在······实在是不知潞原竟有如此大的祸事!”
皇帝冷哼一声,显然是对刘庆元所答甚是不满,问道:“朕没记错的话,内阁前几日收到过蔚州的奏折罢?蔚州是潞原入京的必经之路,潞原出了这等事,内阁当真不知吗?”
兵部尚书沈常德与刘庆元平日交情不浅,见皇帝脸色不善,忙道:“皇上,龁州卫指挥使王坚近几个月不曾给兵部来过兵报,臣明日便和五军都督府一起八百里加急行文,命王坚详陈擅自出兵一事。”
“朕问的是王坚擅自出兵吗?”,皇帝再也忍不住,额上青筋暴起,怒吼道:“流寇就要流窜到京城里作乱了,朕方才知晓。朕问你们,潞原距京城千里之遥,这些流寇是如何从潞原到京师的?京兆府请求安抚流民的奏章,为何不见内阁奏报?从潞原到京师,中途起码要经过九个卫所的地界,这些卫所指挥使都是酒囊饭袋吗?”
皇帝这一连串的问题问的众人哑口无言,集义殿内静寂一片,众人均是大气也不敢出。大衍本就是马上得到的天下,向来忌讳文武勾结,而赈灾关系到民心向背,关系到社稷安稳,在历朝历代都是极其敏感之事。
如今潞原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可不是几句话就能遮掩过去,若是查实的话,关内到京城这一路,怕是要有几十个人头落地了。
方栾偷眼瞧了瞧皇帝,见皇帝横眉怒目,便将本来想说的话咽回到了肚子里。
良久,吏部尚书叶铨躬身道:“皇上息怒,若是照陆大人方才所言,潞原目前的局势已然是十万火急了。为今之计,一是尽快出动锦衣卫,命何长茂查清今日城西之乱的缘由,知晓流寇一路经历,也好找出应对之策;二是另择能吏去潞原主持大局,巡查一应诸事,安抚民心;三是令五军都督府节制西北诸卫,以防大规模民变。”
皇帝听着叶铨的话,微微点了点头,章若谷见皇帝脸色稍和,忙道:“叶大人所言甚有道理,所谓‘圣人治吏不治民’,皇上的圣名需四方的官吏来尽心维护,如今潞原民怨沸腾,想来是潞原巡抚顾时以及下面的官员倒行逆施之故,若不彻查,难以安抚民心。”
皇帝眸色如水,抬眼打量起自己的臣子,最终目光还是停留在了叶铨的身上,叶铨是他在东宫时的太傅,也是他最信得过的人之一。皇帝看着叶铨,但话却是跟所有人说的:“太傅方才所言,众卿以为如何?”
刑部尚书澹台松听着章若谷一番义正词严的说辞,心中暗叹。章若谷这一番话看似是在附和他的上司叶铨,实则是借题发挥,故意将今日流寇之事往吏治上引,一心想让皇帝彻查潞原官员。章若谷出身于江南章家,按说不需要看谁的脸色行事,但他性子圆滑世故,平日里决不会如此立场鲜明,莫非,这个章若谷想为章家谋利益不成?
是的,利益,潞原与北境相接,是京师的屏障。近几十年又有边关互市,对于朝廷是极其重要的所在,整个潞原的官场动起来,百十个空缺总是有的。澹台松心念动处,有些了然,又有些迷惑,新任官员都要经过吏部推选是不假,但章若谷不过是一个刚入阁的吏部左侍郎,上面还有着吏部尚书叶铨,更不用说还有整个内阁时刻盯着,就算靠着章家的资源,他又能动得了多少手脚?
澹台家乃是京中的官宦门第,自大衍开国以来,已出过一任阁老和三任尚书,门第显贵,对陆章这些外来的世家并没有太多的好感。澹台松又入朝多年,知道叶铨在皇帝心中的份量,于是借着章若谷的话说道:“臣以为叶太傅方才所言是正论,‘民之治乱在于吏,国之安危在于政’,如今之计,应先撤去潞原巡抚顾时之职,剑南布政使徐凌在任八年,多有建树,臣建议拔擢徐凌为潞原巡抚,定不负圣上的期望。”
礼部左侍郎钱敏中一直在旁默不作声,澹台松话音刚落,钱敏中说道:“澹台大人一向无私,下官佩服之至。听闻这徐凌是澹台大人的年谊,澹台大人今日莫非要为徐凌破例不成?”
钱敏中与自己一向政见不和,澹台松也心知肚明,欲待分辨,皇帝眉头一挑,抢先问道:“哦?澹台松和徐凌居然还有这层关系?”
澹台松应道:“钱大人说的不错,臣与徐凌确是一榜同年。”
皇帝佯装沉吟了片刻,说道:“古有举贤不避亲,既然澹台松举荐徐凌,想来也有几分把握,太傅!明日你与内阁议一下潞原巡抚的人选,这徐凌若是可用,那也不能埋没他的才干,若是觉得不可用,便寻一个比他更有才干的人出来。”
叶铨躬身领命,皇帝顿了一顿,厉声道:“潞原有此大乱,不论因何而起,顾时难脱干系,孟胜,速派锦衣卫到云州,押解潞原巡抚顾时进京,朕倒要看看,他有何话说!”
孟胜是首席秉笔太监,按朝廷规制,还兼领着东厂提督的差事。他自皇帝十岁起便伺候着,也算是看着皇帝长大的,这位素来口称仁义的皇帝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回想起来,除了八年前的东平书案之外,当着众臣的面龙颜大怒便只有今日了,孟胜一脸惶恐,躬身应了一声:“奴婢领命”。
内阁见皇帝连锦衣卫都出动了,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也不好再争辩什么,一个个颂圣之后便退了下去。在众臣散去之后,皇帝却叫住了方栾,说道:“威远候,方才人多嘴杂,说话不便,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皇帝的语气冷冰冰的,听不出喜怒,方栾硬着头皮回道:“一帮乌合之众聚而成寇,本不足为惧,奈何地方官员各自为政,这才酿成大祸。我大衍有百万大军,这等流寇不过等闲,请圣上但放宽心。”
皇帝点了点头,说道:“威远候有此算计,朕心甚慰。不过五军都督府职掌军机,这御下也是重中之重,龁州卫指挥使王坚勾结地方官员,逼反一省百姓,若是都似他这等自作主张,我大衍纵有百万大军又能如何?”
皇帝顿了一顿,脸上浮出一丝莫测的表情,说道:“朕记得,王坚是你举荐的罢?”
那王坚是方家的表亲,原来是京郊卫所的一个正四品的指挥佥事,按大衍军制,本不符外任卫指挥使的资格,经方栾在皇帝跟前保举,才得了龁州卫指挥使的位子。
皇帝说的平淡,但话中却暗藏机锋,方栾在心中把王坚骂了个狗血淋头,脸上极其恭顺的回道:“皇上说的是,王坚身为龁州卫指挥使,置国法军纪于不顾,臣以为其不可再领兵。龁州卫拱卫金澜关,西联关内,北御北庭,是个紧要的所在,臣请皇上另择合适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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