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额尔古,人人都知道巴图十分厚待刚寻回的伊特尔公主,但是少有人知,兀良汗大妃被禁足在汗宫。便是一些知晓此事的人,也只是认为大妃因为伊特尔公主之事不满,引来了汗王的怒火,却是根本不知真正的内情。
而实际上,此刻的时雍自己,对外间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
从在额尔古河岸被巴图接回来那一天开始,时雍便在宫中养病,伺候在跟前的人,除了新添的两个兀良汗侍女,仍然是褚道子。而她坠崖的身子伤情很重,在短短时日里,也不可能突然好转。
褚道子负责汤药,少言寡语。
两个宫女,一个叫塔玛,一个叫恩和,也从不多说一句话。
在时而清醒时而昏眩的日子里,时雍宛若一个废人,只能从每日的窗影来判断,太阳出来了,天黑了,天亮了,天晴了,下雨了,一天又过去了。
她这般境况,与外界传闻得被万千恩爱的伊特尔公主,判若两人。
夜幕降临,喧嚣渐散,整个屋子里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时雍靠坐在床上,双眼紧闭着,仿佛沉睡一般。
砰
寂静里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墙上滚落下来。
“谁”守在门口的塔娜听到声音,警觉地走了过去。
一个人影从墙角绕过来,望一眼塔娜的背影,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又反手把门合上,贴着耳朵安静地倾听片刻。
塔娜嘟哝一句什么,再没了声音,他这才松口气,抬头望去。
床上的女子静静地看着他,黑眸点漆,身子纹丝不动。
来桑乍一眼看到时雍,差点惊叫出声。
“阿拾”他轻声唤着时雍的名字,慢慢朝她走过去,浓眉深锁,一副困惑的模样,“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白了,瘦了,苍白的脸有些陌生,几条大小不等的疤痕爬在脸上,几乎快要认不出来。
这段时间,时雍没有照过镜子。
他们不肯给她看,可能是怕她被自己吓到。
时雍对容貌早已有了猜测,自己其实也不想去看。
毕竟从三生崖坠落时,她是知道自己受伤严重的,脸上又怎能幸免但是,来桑夸张的模样,还是让她心里涌起一股不安。
没有女子不爱美,时雍尤其爱惜她的脸。这些日子以来,她由着褚道子像种实验田一样捯饬她的身子,一是因她受了伤,无能为己,动弹不得。二是破罐子破摔,想看看褚道子是不是真如他说的那般能耐,能让她恢复如初。
“阿拾”
来桑声音微弱,目光里满是怜惜,缓缓蹲在她的床前。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时雍皱起了眉头。
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蹲在面前,就像只大熊似的,挡住了光线。
时雍不知该怎么说,只是安静地看他。
来桑的变化不大,浓眉大眼,目光依旧清澈,只是眼里带了血丝,整个人憔悴了一些,下巴上浅淡的胡须没有来得及清理,看上去少了当初那个少年郎的青涩,成熟了,也稳重了。
世事沧桑,真是锻炼人。
时雍想着忽而一笑。
“恭喜你,告别质子生涯,回到兀良汗。”
“阿拾”来桑不想听她说这些客套的话,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他们强迫你了他们把你关起来的,对不对”
关起来
时雍想了想,虽说恩赏不断,好吃好喝有人伺候,可是她无疑是不自由的,与关起来区别也不是很大。
“没有。”时雍下意识地侧开脸,回避了来桑的视线,“你快些回去吧,夜深了,若被人发现你在这里,不好。”
有什么不好
来桑一听这话,脸上便有了出离的愤怒。
“你根本不是大汗的女儿,对不对”
时雍老实说:“我不知道。”
“那你为何在此”来桑语气重了许多。
“我要治伤。”时雍挑了挑眉梢,看着暴躁小王子那双狼崽子一样满是戾气的眼睛,徐徐道:“每个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我是如此,你也一样。你看,你在南晏做的那些事情,不也是么”
来桑一怔,盯住她问:“你也认定我在南晏,刺探了你们的情报”
时雍想了想,淡淡地道:“我相信赵胤。就算不是你亲力亲为,你也脱不了干系。吉尔泰是你的人,没错吧。狼头刺的事你也早就知情,可是你在我面前装得那么像
,一问三不知,我当真就信了你。”
“吉尔泰不是我的人狼头刺之事,我当初确实不知情。”
听到他生气地低吼,时雍“嘘”一声,目光闪了闪,压着嗓子问他。
“那你告诉我,吉尔泰是谁的人”
来桑一怔,哑口无言。
时雍静静地倚着床,观察着来桑的表情,呼吸声里带了几分笑意。
“是大妃的人。对不对”
来桑惊愕地看着她,似乎在奇怪她为何会知道。
时雍一笑,“你的表情告诉了我一切。在兀良汗二皇子的眼里,只有大妃是让他无法说出口的人。”
来桑的脑袋耷拉了下去,不敢看时雍的眼睛。
“请你原谅我的母亲,她是被人骗了。”
“骗”时雍缓缓勾起唇角,不冷不热地看他,淡淡道:“贵为大妃,何人敢骗干了那么多杀人放火的事,又岂是一个骗字就能洗脱罪责的”
“是,你说的对。我母亲做了很多错事,但她全是为了我。所以,我脱不了干系。”来桑的眼眶红了起来,浮起一些雾气,“我才是那个该死的人,若是我早点死去,死在大青山的战场,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时雍一动不动,目光淡然地看着他,没有怜悯,却有疑惑。
来桑看着她这张变得不再美丽却依然夺他眼眸的面孔,声音喑哑低沉。
“我的母亲以为我去了南晏,会有性命之危。她做这么多事情,只是不想眼睁睁地看我死在南晏。她只是为了保护我。她只是一个想保护儿子的母亲。”
时雍不想听煽情的话,只问疑惑。
“你说大妃被骗,是谁骗了她”
“是”来桑有些踌躇,面对时雍锐利的目光,眼皮不由自主地垂下去,“是她的那些下属。”
时雍嗤了一声。
“被下属欺骗,牵着鼻子走你以为我会信吗”
她在激来桑,小王子果然受不得她的质疑,一时情急不已。
“我母亲也是个女子,她不若你这般睿智聪慧,全听他们的话。”
“狼头刺呢也是她听他们的话,建起来的组织”
来桑脸都涨得通红,想到狼头刺在大晏做下的那些恶事,一副无颜面对时雍的样子,“也可以这么说。她的初衷是为了我。”
“为了你”时雍眯起双眼,“狼头刺的存在非一朝一夕,难道她早早就预见了你会去南晏做质子这么漏洞百出的谎言,你以为我会信么”
来桑太在意她了。
她的每一个质疑都让来桑崩溃,想辩解又无力。
“阿拾”
来桑低下了头,双手抱住。
“我没你想的那么单纯无辜,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坏”
时雍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这样的相处对来桑来说,每一分钟都是煎熬,面对心爱的女子,他压抑了又压抑,忍了又忍,终是慢慢抬起头来,告诉了她。
“我母亲不能预见我会去南晏,可是,兀良汗对我们母子而言,也并不是可以高枕无忧的地方。”
时雍皱眉,“怎么说”
来桑道:“我的王兄乌日苏。人人都说他不得父汗宠信,都说父汗厌弃这个生母不详的儿子。当初大青山一战,甚至在赵胤以他性命威胁时父汗都没有理会他,也当众宣布了不会为他而妥协。可是,我的母亲不这么想她和她的那个忠诚的下属,都认为乌日苏会威胁到我的地位,他虽来历不明,无母族根基,但父汗若是有意栽培他,他早晚会成为我的敌人。母亲说,我们不得不防。狼头刺便是因此而生。”
他盯着时雍的眼睛,以一种困惑的语气相问。
“阿拾,你信吗有一种情感是藏在心底的,不用表露出来,但他的妻子就是可以感觉到。我的母亲就是这般告诉我的,她说,父汗表面不看重王兄,实则是为了保护他。而父汗待我,是捧杀。我的母亲说,父汗怨恨她,也忌惮她,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喜爱她。她还说,一个男子若是不喜欢一个女子,定然也不会喜欢这个女子为他生的儿子。”
时雍沉默不语。
来桑一笑,“我仔细回想,种种迹象表明父汗的心思,确如母亲所言。父汗没有那么喜爱我,也没有那么厌恶王兄。他是一个只喜欢他自己的人。”
时雍撇了撇嘴,“不。他喜欢的是逐鹿中原,称霸天下。为了这个目的,他什么都可以牺牲。”慢悠悠侧过脸,时雍盯住来桑的眼睛,“这与他喜不喜欢你无关。喜欢你,不喜欢你,都不会改变他的初衷。”
来桑怔怔看她。
这些话,他知情,只是说不出口而已。
阿拾却一针见血地说了出来。
“那你并不是真心想认他为
父,做兀良汗的公主,对不对”
看着来桑皱起的眉头,时雍波澜不惊地扬起唇角,“真不真心,他不在乎,我也不在意。我只是一个路人,在这里养伤的路人。”
来桑皱眉说道:“你想离开兀良汗吗回家去我可以帮你。”
“不想。”时雍语气悠悠地道:“我一个孤女,何处是家何处又不能是家”她扬眉看着来桑一笑,“如今我不想这事,你走吧。往后无事不要再来了。”
来桑心里一紧,“你又撵我阿拾,我想帮你”
“我不用。”
“阿拾”
“说了让你快走”
“我不”来桑固执地沉声一吼,房门突然啪的一声被人拍响。
紧接着,响起了褚道子的声音,“夜深了,公主为何还不歇息再不歇,我就进来为公主看伤了。”
这糟老头子。
时雍听他的语气就知道,褚道子听到了房里的动静,只是不拆穿他们而已。
“这就歇了。”时雍应了一声,示意来桑走。
来桑像个傻子似的杵在床前,一动不动,就像跟她赌气似的。时雍无奈一笑。
“你既然知道兀良汗不是你可以高枕无忧的地方,为何就不为你的母亲考虑考虑她为你谋划,你怎可拆她的台去吧。好好做你的暴躁小王子。是你的东西,就会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无用。”
一语双关。
说的是他母亲要为他争取的汗王之位,也是她。
“阿拾”
来桑低低地唤她,待时雍看去时,他哽咽般说道:“你真无情。”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离开。
房门外安静无人,来桑左右看看,离开了。
褚道子站在暗光处看了片刻,默默哼声,甩袖走人。
与来桑不算愉快的见面,没有改变时雍半分。
她一如往常地待在这个屋子里,每日里便是配合褚道子治疗,同时,也跟着他学习医术。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学无止境。
长久接触下来,时雍不得不承认褚道子的医术有他独到之处,与中原流传的医术不同,不论是用药还是诊断之法,无一不是刁钻古怪,别具一格,却往往有意料不到的效果。
时雍对褚道子这时还能教她医术,还是有些意外的。
是这个人救了她,也是这个人把她带到兀良汗,也是这个人亲手把她交给巴图。
时雍不清楚他原本就是巴图安插在狼头刺的人,还是为了别的原因背叛狼头刺和大妃,投靠巴图,总之,能有机会学习,她便努力去学,努力汲取新的知识。
二人不谈政事,对医学一途,却总能说上几句。
时雍仍然叫他师父。
但是,很多时候,时雍又会成为他的师父。
对于他不懂的东西,他也会向时雍求教,并不会端着架子害臊。而时雍刚好是一个带着现代医学理念来到这里的人,她的奇思妙想远远甚于陈岚,常常令褚道子欣喜不已。
岁月如梭,沧海桑田。
日子便这样在研学与治疗中,一天一天地过去。
转眸已到六月中旬,时雍的身子渐渐恢复。她还是没有勇气照镜子,但不再像往日那般闭门不出了。她开始着手实施自己的计划,也破天荒地蒙着一层轻纱出了宫殿,以伊特尔公主的身份参加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草原围猎。
围猎是兀良汗人的生活方式,也常常用来训练军队,彰显战力。可是,一般而言,围猎都被安排在秋末或是初冬,春夏正当动物繁殖的时季,很少会有围猎之乐。
这次围猎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天空湛蓝,明净高远,漠北草原正是雨水丰沛,大地转绿的时候,碧绿的草原如翡翠般点缀在额尔古河岸,河水从草原中穿过,宛如一条游动的玉带。白云c绿草,相得益彰,星星点点的牧民毡帐,悠悠扬扬的马头琴,羊群c猎狗,浑然一体。从远山拂来的微风,将一副截然不同的画卷送入她的眼帘。
这么美的草原,
可惜了
“驾”
时雍高舞马鞭,在所有人的注目中,策马扬蹄冲入无边的草原,将两个侍女远远的甩在身后,只留下一阵爽朗的笑声。
那些迎合巴图的人,都说伊特尔公主好骑术,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巴图脸上却不经意的划过一丝疑惑,然后,但笑不语。
不远处的山丘上,来桑骑在高大的骏马上,看着时雍远去的背影,不无担心地道:“她伤还没有好,要是摔下马来,可如何是好”
无为牵着马缰绳,站在他的身侧,低头沉眸。
“我去看看。”
来桑嗯一声
,“保护好她。”
无为眉眼微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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