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守株

小说:培福里1931 作者:言桄
    小皮匠听得心急意切:“不是刚刚走吗?若是我,肯定冲上街,撵上去了!”

    顾植民道:“你以为我没追上街?”

    “难道,又没追上?”

    “我转身冲到街上,依稀还能嗅到一缕暗香,循香找到电车站,只见那里空空荡荡,想必来迟一步,人刚刚上车走了”

    “太可惜!”小皮匠捶胸顿足。

    “先有可惜,才会珍惜。何况我追的是梦中人,是梦中境,能轻易追上的东西,那便也不是梦了”

    再说那日,顾植民寻人不遇,怏怏回到书局,小董见他莫名惆怅,却抽出一张纸,抖得哗啦啦直响,道:“别丧,人虽然没见到,但也不是全无收获。我见她转书店却不卖书,就假借名义,说她中了奖,可以免费来这里读书,还让她登记了姓名住址,你看——”

    小董话未讲完,顾植民早一把将纸抢过来,只见上面用自来水笔写着两行娟秀硬骨的小字——“徐帧志上海爱国女学”的字样,便拔腿欲去学校探访。

    小董急忙将他拦住,又说:“你稍安勿躁!如今是夏天,学校都放了假,你去也找不到人!我既然‘矫诏’允了她可随时来店里白读书,她岂有不来的道理?”

    自从书局换了司理,就再也没开放人白读书的先例。顾植民晓得小董一片苦心,连忙要去街上买汽水,却被小董喝住,斥责道:“你这是门缝瞧人!之前让买汽水,也是试探。我看重的是你这个朋友,岂是那几瓶汽水?你且放宽心,赶紧回米号忙,人家一来,我就派人知会你!”

    顾植民千恩万谢,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跟小董索要到徐帧志登记的小纸片,又怕拿在手里出汗污染了芳泽,于是花钱选了本《曼殊诗选》,郑重其事将纸片夹在书页里,像捧着冰,握着雪,小心翼翼一路回到店里。

    剩下几日毫无书局来的消息,顾植民总觉神思悠悠,一闲下来便打量那几行字迹,恨不能自己化身成那笔墨,丝丝缕缕浸染到纸里去。夜里他辗转反复,点起油灯,看完纸片,又翻那诗集,只见有首七绝写道——

    “孤灯引梦记朦胧,风雨邻庵夜半钟。

    我再来时人已去,涉江谁为采芙蓉?”

    读毕之后,掩卷长息,但觉得字字句句,写的正是自己心事。

    转眼又过四五天,眼看要到七月尽头,不待小董青鸟传信,顾植民已经日日上门,几乎将华夏书局的门槛踏烂。

    小董见他捧着诗集,摇头晃脑,像是换了一个人,不禁想起来什么,又叮咛他道:“植民,你与其在这里神不守舍,还不如提前做些准备!”

    “准备?啥准备?”

    “啊呀!徐小姐可是地道大家闺秀,你是啥?说是米号雇的掌柜,但实际上送米拉货,干的都是伙计的活儿!别说交往,就这身短衫粗布的打扮,人家就不会正眼瞧你!”

    小董这话字字如霜刃,戳得顾植民又冷又疼。

    “依我看,先不想后边怎样,起码要先有与徐小姐攀谈的资本吧?你赶紧去裁缝铺,做身洋服,拐杖c皮鞋c手表,能置办都置办上!还有,若能约到徐小姐吃饭,千万不要贪便宜走路,更不要坐电车,一定要车行租车”

    顾植民听得心里别扭:“这岂不是装小开,骗人家么?”

    “那又怎样?难道还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植民,上海滩天天讲克拉斯,什么是克拉斯?克拉斯就是阶级,人家是‘玉阶仙仗拥千官’,咱们是‘胡为乎泥中’,中间隔的可不是楚河汉界,是天堑之别——你不装模作样,人家会青眼看你?”

    “徐小姐断然不是那种人”

    “哈?怎么就不是?上次我想搭讪,帮你留住她,可她远远躲着,侧歪脸看我,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你呀,想得还是忒简单,有时候过于幼稚!”

    顾植民听得一愣一怔,他这几日相思成灾,但凡有人开了药方,不管生熟对错也得先抓来煎服下去。听小董一番指点,他匆匆就要去置办行头,小董把他叫住,塞过两个银元,道:“别怪我说话太重,这份心意算我的赞助,你小子要好好努力,先跟人家熟识起来,我也盼着你打破什么劳什子克拉斯呢!”

    顾植民晓得,小董这算刀子嘴豆腐心。他听从朋友劝告,跑去裁缝张那里,定做一身夏天穿的洋装衬衣,又托人买来一双二手义大利皮鞋,打了蜡,上了油,澄明瓦亮,若不看磨损的鞋底,简直就与新鞋一样。

    小董更是勤谨,整日磨着司理,借来一根法贝热拐杖,一块摩凡陀手表,还唤来悦椿饭庄的活计,给顾植民全套打扮上,往镜子前一站——

    小皮匠听到这里,拊掌直笑:“‘人靠衣装马靠鞍’,想必那时候的顾先生,比今天的顾先生还风度翩翩,器宇不凡。”

    “哈哈,错了。驽马配好鞍,那也不能日行千里;当时的我穿上洋装,就譬如枯木挂上纸花,远远望着生机盎然,离近一看便露了马脚。可惜啊,我彼时并未明瞭这一层意思,还顾镜自怜,以为自己真是一表人才,险些便铸成大错”

    顾植民置办好行头,每日在书局守株,但徐小姐仿佛石沉大海,再也芳踪难觅。转眼出了七月,上海滩突然又群情汹涌,原来有一艘日本军船“万里丸”,八月初来到上海,泊在浦东码头。

    这日巡捕接到报案,说有个名叫陈阿堂的小贩上船讨烟酒钱,结果被日本水手活活打碎脑壳,毙于船上。日本人正要毁尸灭迹,被登船稽查的巡捕抓个正着。

    五卅惨案刚过去不久,去年顾正红,今年陈阿堂,中国人积压一年的怒火又被燃起。适逢暑假,街上演讲抗议的学生群群簇簇,上海各界踊跃发声,请留法博士吴凯声律师据理力争。

    顾植民不禁想起去年在大马路抗议人群中嗅到奇香的情景,推测这位徐小姐也是爱国学生,于是趁着给学生送水的机会,四处打听爱国女学徐小姐,却一直杳无消息。

    那日,见三马路上又来了一群人高呼募捐,他跑过去观望,复探询起来,几名学生茫然摇头,不料对话却被一位先生听到,他挤过来,自称是上海爱国女学的教师,问顾植民找徐帧志究竟何为。

    顾植民满脸通红,好在他脑筋一转,自称与徐小姐是华夏书局的书友,要有事相问。先生听了,频频点头。

    “倒像是她的风格。徐帧志年纪不大,却着实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奇人。”

    “哦?先生可否明示,请问她奇在何处?”

    先生白顾植民一眼,又说:“你既与她相熟,难道还看不出?唉,可惜啊可惜,就算是此等奇女子,如今也陷入困境,左右为难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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