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江棠信息的时候,唐游川正坐在沙发上让卫昊给他处理额角的伤口,旁边站着好几个男人,脸色灰败,噤若寒蝉。
唐游川这回过来是为了处理项目工程停摆的问题,这个是一年多以前启动的项目,唐旗集团承包给了第三方,然后第三方因为承包的项目太多,吃不下,遂转了二手承包,不料二手承包的公司不靠谱,拖欠了工人的工资,一两个月还好,长达半年不给工人发工资,工人闹事罢工,扔下一个烂摊子,闹了三个多月,直接影响了项目进度。
追根究底就是钱款没到位,有钱什么都能迎刃而解,问题就坏在二手承包公司挪用项目款投资失利,亏空拿不出钱,眼看见事情闹大,负责人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跑路,唐旗这边的项目负责人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忙得焦头烂额,与第三方来回掰扯,第三方又扯皮二手承包公司。
这种事情并不新鲜,锅甩来甩去,最终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抓不到始作俑者,公司之间互相推脱,一个个都跟无赖似的,唐旗这边的负责人好好的一人,被气得差点儿扔了教养,好几次都要动手跟第三方和二手承包公司的人干起来。
一天天拖着没个准数,唐游川便亲自跑了一趟,上午开会,他还审查了一堆资料与账务,这一查,还真被他发现了猫腻,负责建材采购的人从中谋取私利,这一笔烂账的后果最终又是落到最底层的工人头上,一环环吃下去,能按时给工人发工资才见鬼。
唐游川毫无意外地大发雷霆,下午便跟项目负责人去了施工现场,准备安抚工人解决罢工问题,可惜工人一次次被忽悠,话还没说完就情绪激动得爆发了起来,工人都是暴脾气,从起口角到动手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工地随手都能抓到作案工具,你推我搡间也不知道谁先动的手,唐游川躲避不及,就这样被乱棍砸了一下。
伤口虽然不大,但被伤的位置不太好,额角靠近眼尾处磕了个小伤口,眼角有些浮肿,痛感就更不必说了。
信息提示音响起,屏幕一亮,江棠发来的内容弹出:“在忙吗?”
唐游川:“没,吃完饭了?”
江棠先是回复了一个“嗯”,紧接着难得主动地发来一句:“想你了。”
站在旁边的人不知道信息是谁发过来的,内容又是什么,只是看见唐游川原本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乌云叠嶂的阴翳脸色,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隙,阳光照了进来,奇迹般雨过天晴,甚至还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刹那间,几个人怀疑自己眼花了看错了,心有戚戚地看着唐游川在屏幕上快速打字,顿时楞了眼,唯有正在给唐游川上药的卫昊清楚是怎么回事。
卫昊没有要偷窥自家老板隐私的想法,纯粹是他视力太好,屏幕上跳出的字眼又过于简单明了,他余光一瞥,瞧了个一清二楚,当然,唐游川回复的内容他也看清了。
唐游川盯着那三个字,仿佛被喂了一口蜜,虽然隔着屏幕都能察觉到这话有几分生硬,但杀伤力不减,格外地动人。
薄唇不受控地扬起弧度,唐游川只回了一个“乖”字。
卫昊:“……”他莫名觉得那个腻歪歪的“乖”字,自带了声音,这么看着都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自从跟江棠好上之后,卫昊发现唐游川这个冷面阎罗的人设就一路往悬崖边上崩塌,腻歪得他有时候都怀疑唐游川是不是人格分裂了。
待卫昊把纱布贴好,唐游川抬眼,恢复惯常的温漠神色,沉声道,“通知下去,让他们的包工头,还有刚带头闹事的那几个人都过来,五分钟后会议。”
“好。”卫昊应声,领着另外那几个本来等着挨训的人一起离开了房间。
门关上,唐游川直接给江棠拨通了电话,听见话筒那头传来的广播声,淡声问:“还在外面?”
江棠这会儿坐出租车上回家途中,“坐车回家。”
唐游川低低地说道:“你今天这么乖,是不是又背着我跟哪个男人吃饭去了,嗯?”
江棠闻言低笑了声,“什么又,我什么时候做过那种事了?”
“上次的萧晔,再之前的顺德菜馆那个,再往前的贺忱。”唐游川正儿八经地一个一个点名。
“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除了萧晔,贺忱与另外那位都是在我答应跟你在一起之前的事儿了。”江棠哭笑不得,“你确定要跟我翻旧账?”
“没办法,只要一想到你对他们笑,我就浑身难受。”他的声音清冷又慵懒,“以后不准对其他男人笑,知道了吗?”
“……”
这人的独占欲一旦发作就喜欢提一些无理取闹的要求,江棠不跟他争辩,直接无视,转而轻声问:“晚上会很晚回来吗?”
“嗯,情况比预想的要麻烦。”
江棠唇瓣轻启,温声道:“那你怎么还有空跟我在这儿扯?赶紧忙去,处理完早点回家。”
江棠挂了唐游川的电话,唇边的笑容渐渐淡下去直至消失,本想跟他坦白刚刚跟倪君曼见面的事,最终还是不想给他添乱,把所有的话咽了回去。
她头抵着车窗玻璃望着车窗外迅速倒退的路景,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地浮现那天凌晨,唐游川躲在书房里抽烟的样子,心情忽而变得有些沉重。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或者是烦恼什么呢?
是不是也在犹豫着要不要见他外公一面?
江棠原本以为不追问过去,是对唐游川的尊重,可今天听完倪君曼的话,她蓦然惊觉,自己对唐游川的了解真的太少了,关于他的家庭,他的过去……本以为他们很亲密,结果却发现自己对他真是一无所知。
江棠的心情说不上的复杂,有些烦有些闷,她不是爱胡思乱想盲目去猜测的人,但也忍不住地去想,唐游川为什么宁愿一个人闷到失眠也什么都不跟她倾诉,他是不是无法信任她?他真的有把她当自己人吗?
左思右想,越想越慌,越想越烦。
果然,感情有多甜蜜就有多烦人,一点都不省心。
晚上六点左右在机场接到季然,他回家的时候一身轻松,回来却大包小包拿不过来,都是韵姨做的一些吃的,提着东西去了阮迪家,四人一起吃火锅。
席间听着阮迪不停地吐槽她下午的相亲对象,灵活灵现地将对方批得一无是处,跟单人说相声似的,逗得不行,然而三个人,周寅脸色有些冷,江棠心底一肚子事儿笑不出来,只有季然独自捧场。
第二天都得上班,没喝酒,没弄到太晚便散了,江棠回到家,洗漱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道是思虑过重,还是因为听了倪君曼的话,稀里糊涂睡着后就做了个噩梦。
这个梦境并非全属虚假,虚虚实实地混杂了一部分过往的记忆。
梦境一开始是出现了三年前,她爷爷手术之后醒了过来,抓着她的手,声音虚弱地问她:“棠宝,你爸呢?我想见见他。”
江棠说好,她说去联系,然后她给江柏峰打了电话,依旧不愿意叫他一声“爸”,语气冷硬道,“爷爷醒过来了,你来一趟医院看看他。”
江柏峰在电话那头不耐烦低吼,“医生不是说醒过来就没事了吗?我公司这边有事走不开,等有空再去!”
江棠问:“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怎么知道?忙完就去!”江柏峰说完这句,毫不留情挂了电话。
江柏峰不来,爷爷一直问他什么时候来,还跟江棠说,他可能要走了,江棠当时很慌,不停安慰着爷爷,“爷爷,你别乱想,你一定会好起来,我们约好的,你说你会好起来,看我就穿上婚纱,亲自送我出嫁的。”
爷爷说:“棠宝,你要好好的,乖乖的。”
江棠好像预感到什么,梗着声音说:“好。”
爷爷又问:“你爸什么时候来?我有话要跟他说呢。”
江棠又打电话催江柏峰,甚至在电话里跟他对骂了起来,然而话还没说完,她就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医生和护士一起冲进了ICU。
医生跪在床上做着心脏复苏,用除颤仪电击,旁边的护士不停地用针注射着药物,ICU兵荒马乱又井然有序,江棠怔怔地站在外面,死死地盯着,她的身体失去了知觉,浑身冰凉。
画面一转,医生走出来跟她道歉,对她说节哀顺变,那一瞬间,江棠的世界坍塌了,她双腿一软,笔直地磕跪在地上,双手揪着医生的白大褂,泪流满面,哀恸地恳求他救她爷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爷爷刚刚还好好的,他会没事的,然而医生摇头说对不起。
任凭她哭得撕心裂肺,爷爷最终还是被一帘白布盖上,她发了疯一般抓着不让人带走爷爷,然后有人从她身后牢牢抱住她,低沉的嗓音温和有力,“乖宝,别哭了,让爷爷安心地走。”
江棠抬头,朦胧的视线里,她看见了唐游川的脸,因为太难受了,张着嘴却说不出话,他宽厚的手掌覆盖着她的脑袋,把她摁进怀里了,“别哭,我会陪着你。”
后乱的画面开始混乱起来,江柏峰出现了,她又跟他吵了起来,骂他没人性不顾自己亲生父亲的死活,等她动手打江柏峰的时候,江柏峰的脸却突然变成了唐游川,场景也全然不同了,倪君曼也出现了。
江棠一愣,停下手,眼泪都来不及止住,看见唐游川垂着头,声音嘶哑道,“我后悔了,应该见他最后一面的。”
旁边的倪君曼忽然扯出一抹冰冷的笑,讥讽道,“我早说过他会后悔的,不是让你劝他了么?”
江棠忽然惊醒。
房间里黑漆漆一片,阒静而空旷,她精神恍惚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做梦了。
江棠觉得鬓角很凉,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哭了,眼泪沾湿了掌心,又冷又黏,她坐起身,对着黑暗的房间发呆。
事实上,爷爷做完手术之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后来出现并发症,抢救失败,他唯一提到江柏峰,是在手术前一天,他只问了江棠一句:“你爸呢?”
其余什么话都没有。
没说想见,也没有话要跟江柏峰说。
而且爷爷走的那天,只有她一个人,她也没有抓着推拉床不让走,而是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发了很久呆,唐游川根本就没出现过,梦里的他是她的幻象。
江棠胸口有些闷疼,嗓子发紧,一时抽离不出来,眼泪还在涌,她吸了吸鼻子,抬手胡乱地抹。
就在这时,房门咔嚓地一下推开了,走廊上的感应灯亮着,一道颀长的影子投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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