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璇的声音清亮中带着不可抑制的愤怒,因为愤怒,而显得尤为尖锐,嘶吼出来的一嗓子。
怀孕了。
三个字仿佛落在了空谷里,带着点儿回音,荡进了江棠的耳蜗,然后安静了下来。
数秒的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
唐游川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看向了江棠,但江棠很安静,明明方才还暴躁得如同一只竖着尖刺的刺猬,恨不得见着谁都扎个马蜂窝似的,现在却平静的像一潭幽水,凉而沉寂,了无生气那种,无声无息地看着对面的三个人。
这样的江棠,让人无法猜透。
这样沉寂的气氛,由江璇的怒吼开始,也由她的针对打破,她看着江棠,精致的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愤怒和深恶厌绝,“八岁的时候可以说你是无心之失,也无从追究,但你现在若再让我妈失去孩子,你就是彻头彻尾的杀人犯!我可以恐告你蓄意伤害……”
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淑芬打断了,“小璇你闭嘴!”
江璇这话信息量有点大,虽然用词还算隐晦,但对于唐游川而言,八岁,再失去,孩子,简简单单几个词,就已经相当直白了,即使李淑芬突然切断,也没有影响他的解读。
毫无疑问,江棠八岁那年,不知道怎么让怀孕的李淑芬流产了,听江璇的那些话,还是故意的行为。
江棠很多时候给他的感觉是冷漠又带着几分狠戾,但跟狠毒这个词怎么也扯不到一起,唐游川没见过八岁的江棠,更想象不出八岁是什么样子,也猜不透一个八岁大的孩子,到底会不会有那么大的恶意,狠心大胆到故意让一个孕妇流产。
“妈!”江璇不甘心地叫了一声,痛恨到了极致,根本就不管李淑芬的阻拦,从牙缝里挤出恨意,咄咄逼人,“我为什么要闭嘴?十几年了,我们忍了她十几年,难道还不够吗!?就算对她有所亏欠,被她折磨了这么多年也都还清了!她妈有精神病不是我们的错!自杀也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反而是她亲手害死了自己还没出生的弟弟!”
江柏峰也皱了皱眉头,这些事情他也不愿意提起,沉声阻拦江璇,“小璇,够了别说了!”
江棠的脸色不太好看,本就偏白的皮肤,此时在阳光之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她的身体微不可绝地颤抖着,唐游川不知她是在生气,抑或是其他什么,只是看着她这幅样子,心情不怎么好受。
在江璇再试图开口之前,唐游川阴着脸色,视线转而落在江璇的脸上,薄唇轻启,声音冰冷而平静,“给你们一分钟,消失。”
他只让他们消失,没有提他们若继续留下来会有后果,但三个人都清楚地感到了迎面而来的胁迫感,明明阳光明媚,后脊背却突然爬上一股瘆人的凉,心头顿时发憷。
特别是江璇,因为唐游川的视线盯着她,无波也无澜,却阴沉可怖,她有种脖子被架着刀子,吓得通体冰凉,双腿都有些发软。
李淑芬是个会察言观色又十分聪明的女人,唐游川是她们招惹不起也不能得罪的人,她十分识趣地道歉,“小棠,对不起。”
除了道歉,她没有任何一句废话,原因或者理由,不需要,无条件妥协。
说罢,拽了拽江柏峰的手,示意他走,江柏峰动了动嘴巴,最后看了江棠一眼,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扶着李淑芬,带着江璇一起离开。
三人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之后,江棠都没有什么反应,就那么定定地杵着,唐游川搂着她,没有出声打扰她,大概过了七八分钟,江棠才有了反应。
江棠一言不发地转身,唐游川顿了顿,松开了环在她腰间上的手臂,然后看着她慢慢走到墓前,蹲下身,脸色木然地把墓上那一束娇艳欲滴的黄菊拿起丢到了一旁,再把手里那一小束鹤望兰轻轻摆放好,随即从袋子把水果和酒拿出来。
唐游川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墓里躺着的人从名义上他也应该叫一声爷爷,但这爷爷他只见过几面,即便现在盯着上头那张笑容慈祥的黑白照,也只觉得陌生,没感情,自然谈不上感想或者伤心。
反倒是看着蹲在那儿安安静静上香的江棠,牵动了几分情绪。
江棠伸手进袋子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抬头朝唐游川看去,低声问:“打火机,有带吗?”
唐游川伸手从衣兜里摸出个银色的金属打火机,提了提裤腿在她身侧蹲下,对她说:“我来。”
江棠没有拒绝,把纸货递过去,唐游川接过,用打火机点燃,墓旁边有纸货的余烬,他把点燃的纸货搁下去,江棠在窜起的火苗上点香,他慢慢从旁边添加纸货,两人都没说话。
唐游川看得出江棠想一个人,烧完纸货,他就起身往后走了一段,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了一根抽上。
天空很蓝,阳光很暖,墓园不远处还有一排排笔直而翠绿的树木,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整齐排列的墓碑。
唐游川百般无聊地抬眼扫了下四周,距离很远的几排墓地上也有人在祭拜,而且人不少,看样子应该是一家子,视线转回到江棠那儿,她蹲在那儿,嘴巴一张一翕在动,听不见她说什么,但唇角有微微上扬的弧度。
许是看出江棠唇角那若有似无的弧度是在故作坚强,又或许是远处那一家人看着过于热闹,愈发衬托出江棠的孤单,唐游川点了烟也没抽,只是夹着在指间,任由它燃烧飘着白雾,失神地看着江棠。
说不清心底什么感觉。
大概是觉得江棠真挺可怜的,不过他没有可怜过谁,所以也不清楚心头那种堵着堵着的感觉到底是不是可怜,总之很不爽,不爽到想要收拾人,确切的说,是想收拾江璇那个女人。
江璇那玩意一看就是那种不怎么聪明,但十分讨人嫌的品种,看样子应该是时常被江棠怼得怒上心头又无从还口,江棠大概也没怎么把她放眼里,真正膈应的人,应该是江璇那个妈,一看就知道是不会跟你硬碰硬,总是温柔顺从委曲求全,浑身都是心眼儿的女人。
啧!唐游川不由得砸了下舌,江棠那种犟驴一样的脾气,肯定在那女人身上吃过不少闷亏。
江棠没有呆太久,叨叨絮絮地跟爷爷聊了下日常的工作生活,告诉他自己过得很好,不用担心,然后就跟唐游川离开了。
走的时候,依旧是唐游川背着她。
一回生二回熟,江棠这回感到自在了很多,甚至发现了唐游川竟然有两个发璇,而且还是整齐对称的,她记得有人说过双发璇的人会很聪明,是不是迷信不知道,大概也有点道理?毕竟唐游川是真很聪明有智慧。
许是觉得江棠太沉默了,唐游川主动跟她搭话,“待会儿是要直接回家吗?”
江棠正盯着他的双璇发呆,慢了半拍才“嗯”了声,应完声又觉得自己态度淡得有些傲慢,遂尔补说了句,“你还要回公司吧?”
“嗯。”唐游川应了一声。
江棠:“哦。”
嗯,啊,哦,这种回答真是绝佳的话题终止词,不熟的人随便这样应了两声,就能把气氛推到最尴尬的境地。
江棠尴尬的同时又想到了什么,顿了顿说,“你要忙,一会儿到了市区找个地方放我下车,我自己打车回去吧。”
给他电话的时候他好像在开会,今儿给他添了不少麻烦,江棠不好意思再占用他的时间。
但是唐游川听着就不是滋味儿,自己推了会议陪她来看她爷爷,还救了她,把她送去医院,帮她赶走了碍眼的苍蝇,还一路背着她来回折腾,结果弄了半天,她非但没领情,还巴不得赶紧撇开他,弄得他上赶着贴似的,面子顿时有点挂不住。
心底不由得浮上一抹愠怒,忍不住就出声呛人,“你怎么不从墓园打车回去?”
江棠听出他的不悦,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被噎得有些莫名,他向来嫌弃麻烦,怎么替他节省时间还不高兴上了?
江棠不可能真的直接回他一个“好”,毕竟这是偏僻郊区的墓园,真要约个车,估计没门儿,而且他今天真的帮了她不少忙,自己还跟他呛茬,显得有点狼心狗肺,所以心底虽然有些不舒服,但也没有生他的气,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
唐游川说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大,顿时有点后悔,有点生硬地解释了句,“我不差这点时间。”
江棠闻言,蠕着唇道,“哦,我以为你还要赶回去开会。”
唐游川登时有种被戳穿的尴尬,有点恼羞成怒,却语气平静道,“我是没事儿才陪你来的。”
江棠本来还挺过意不去,听到他这么一说,反倒释怀了,想想也对,他们之间又不是真的夫妻,他怎么会为了陪她看爷爷故意推掉工作。
“嗯。不过还是要谢谢你陪我过来看爷爷。”江棠说。
唐游川:“你谢谢奶奶去,她让我陪你的。”
实际上,每年江爷爷忌日的时候,老太太都有让他陪江棠一起过来看看,但以前他都以忙为借口给推掉了,从未放在心上,这一次之所以会答应,甚至不惜推掉工作,是因为在虞山别墅留宿那晚,看见她可怜兮兮地蹲在地上哭,大半夜又抱着他一边哭一边叫爷爷。
动了恻隐之心。
但这些他不可能跟江棠说,也说不出口。
江棠是真的感激唐游川,特别是他帮她把李淑芬和江璇他们给赶了,而且事后什么都没有问她,虽说知道他大概是因为不在意对她,所以没兴趣过问她的陈年旧事,她仍旧心怀感激,毕竟是不怎么光彩的事,而且她不想跟人任何人谈。
不想谈,也不愿意谈,这种不愉快的记忆,她一点也不想触碰。
……
回到云锦华苑,唐游川亲自江棠送上楼,回去公司路上,卫昊才跟他谈起江棠今天这出突发事件。
“那人伤到了头,虽然救了回来,但因为伤势重现在还在昏迷,医生说暂时还不确定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唐游川当时是加速冲撞上去的,跟在他身后的保镖当时都吓得不轻,摩托车男直接当场昏迷了,但送医院送得及时,所以内有性命之忧。
卫昊视线注视着前方,余光从后视镜瞥了眼后座上的唐游川,只见他背靠座椅,头微仰,双眼紧闭着。
顿了顿,继而道,“他开的那辆车是从租车行租来的,用的身份证是假的,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要不要问问江小姐,看她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不用唐游川吩咐,保镖跟卫昊汇报了之后,卫昊就马上着手安排人调查了,但事发现场还没来得及处理就被途经的几辆车看见了,而且那个路段有监控,一出事很多地方都需要打点,加上本来最近这段时间事儿多又繁琐,范围太广,顺藤摸瓜地查必然耗时耗力,这几个小时内,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唐游川眼皮一掀,沉声道,“她一个医生能得罪谁?”
江棠不是会惹事的人,即便有什么,都是些小打小闹,譬如之前任勋,也只是找人偷偷摸摸的想要废她的手,像今天青天白日众目睽睽的马路上动刀,太过招摇,就她那点私人恩怨还不至于逼得人痛恨愤怒到不顾一切的程度。
卫昊略一忖,觉得也在理,点头应声,“我知道了。”
唐游川想了想,还是说,“把她身边的人排查一下,另外安排两个靠谱的人跟着她,别让她发现了。”
卫昊说:“好。”
卫昊虽然沉默寡言得像快木头,但心思细腻,谈完正事,又忍不住提了一嘴,“三哥,我看江小姐脸色不太好,刚在墓园那边我还看到了江柏峰带着那两人,是不是闹了不愉快?”
唐游川挑眉道,“你很了解她家的事?”
“也没有,就是之前有一回她跟江柏峰吵,我正好撞见了。”
唐游川想起江棠对江柏峰那态度,何止是不愉快,明明瘸着条腿还不管不顾的连手都动上了,一副要撕了江柏峰的狠劲,要不是他拦着,估计她就是残了也要手撕她亲爹。
卫昊见他不说话,继续说:“而且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一个女孩,估计被吓得不轻,你告诉她这事儿已经在查了,安慰两句,省得她提心吊胆的。”
唐游川口是心非道,“我看她挺坚强的,弄了一身伤一滴眼泪都没掉,平静得很,哪像需要安慰的人?”
他说的也是实话,但江棠也亲口承认过她害怕,可让他主动开口安慰她,他又做不到,他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安慰过别人了?
卫昊一本正经说道:“我觉得是因为你成天都冷着个脸,她就害怕也不敢在你面前哭,怕被你嫌弃。”
“她要哭,我还能堵着她的泪腺不成?”唐游川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好看,阴沉沉道,“你这么担心她,你去安慰得了。”
卫昊面不改色,淡定道,“她又不是我老婆,我去安慰不合规矩。”
“你再不闭嘴,我打到你求我安慰你。”
卫昊:“……反正你今天为了她连会议都推掉了,再安慰两句也不会少块肉。”
唐游川气噎,“你不说话没人会当你是哑巴。”也就是卫昊跟他一块长大,换别个人,他早让就让他变真哑巴了。
卫昊见好就收,闭上了嘴巴,虽然他挺抗揍,但也不想挨揍,被唐游川揍一顿,得受罪好几天。
……
江棠回家之后,本想洗澡冲掉身上的血腥味儿,但伤口不能碰水,又只有一条腿,实在不方便,脱了身上的衣服之后,她费了老半天的劲儿稍微擦了擦,然后换了身干净宽松的居家服。
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从被人提刀追杀惊吓到遇到江柏峰三人的愤怒,从肉体到精神都感到疲惫不堪,但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大脑不受控地高速地运转,想着各种事情,关于摩托车男,关于淑芬怀孕,关于唐游川。
翻来覆去了半天,最后是怎么睡着的她也不记得了,睡得并不安稳,处于似梦非梦半睡半沉的状态,好像睡着了,但脑子又似乎十分清醒,中途她一度想要睁眼,但眼皮沉重,等到再次睁开的眼时,房间已经是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道是几点了。
江棠觉得脑胀,身上的伤口好像更疼了,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了重组了似的,难受得紧,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摸过手机,一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才惊觉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
胃部传来饥饿感,但她却没什么食欲,她的胃矜贵,饿不得,怕饿出个好歹,只能起床准备下楼看看弄点什么吃的。
出了房间,看见客厅里的灯开着,她扶着楼梯扶手正准备下楼,却看到唐游川背着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而且,还光着个膀子,江棠微微一愣,他这是……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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