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
襁褓里的孩子睁大的眼看着唐芊芊,似乎因为高兴,挥动了一下肉嘟嘟的小手。
花枝在一旁凑趣道:“小呆瓜是不是在说娘亲真漂亮呀?”
她又想伸手去摸孩子的脸,手才伸到一半,被唐芊芊一把拍开。
“你别老弄他。”
“哦。”花枝还是一副看不够的样子,啧啧道:“怎么能这么嫩?你看他的眼睛和王笑一样样,往后又是个沾花惹草的主……”
“能好好说话吗?叫你读书识字,你就这么乱用成语。”
唐芊芊轻叱了一句,随手把自己的头发束起来。
她今天穿了一身男装,显得英姿飒爽。
朝孩子温柔地笑了笑,让奶妈把他抱下去,她上了马车,向皇宫行去。
……
汉时的未央宫、唐时的大明宫早已在战火中被摧毁。唐中元称帝后,把楚朝的秦王府邸占为皇宫。
“父皇,皇兄。”
一路到了议事殿,只见唐中元与唐苙正在议事,唐芊芊随意地打了声招呼。。
她生了孩子以后,比以往豁达了许多。
也许是自己也当了母亲,心境不同了,她不再因唐中元当年对自己娘亲始乱终弃之事耿耿于怀。
至少表面上是没显露出怨恨了……
“老七来了。你说要改什么府兵制,你大哥不同意,这事干脆当面谈谈。一天到晚写折子议来议去,看得朕头痛。”
唐中元说着,又想把脚踩在龙椅上。
但那样未免没坐相,他向后一仰,倚在椅子上,懒洋洋的。
唐苙一本正经道:“禀父皇,凡事落在纸上,方才不会有错漏疏忽,往后做事也有据可循。”
“朕说当面谈就当面谈。”
“是。”
“老七,你先说。你那折子朕没看懂,这府兵制与军户制都是屯田,有什么区别?”
唐芊芊道:“简单而言,府兵制是把军户编入民户,属于民籍,给他们分田并免除租庸调,平时耕作、遇仗则可出征,有军功、有犒赏,可以雇人耕地,有能力自备军马粮秣,是恒产者、良家子,打完仗可以退伍,所以府兵制是征兵制;网首发
而卫所军户制,兵士是属于军籍,一般是流民出身,让他们开屯军田,世代从戎,不许做别的行当,这是世兵制……
楚朝的卫所早已名存实亡,军田被将官把持,军户被欺榨如同佃户,毫无战力可言。我们若要军屯,再用卫所制,必引起士卒恐慌……”
唐中元其实不爱听这些复杂的东西。
但他是一个布衣起家的皇帝,对如何管理军队他自是有种敏锐的感受。听唐芊芊说完,很快就捉到了关键点。
“你的意思是,给朕的老卒们分地,让他们自己雇人种田,以后打仗了,粮草器械他们自己带,朕好省些钱粮?”
“是,如此一来,养兵不费百姓米粮。”
唐中元点点头,明白了唐芊芊的意思。
都沦落到顿顿吃土豆了,当然知道为什么要改革兵制。
眼下瑞朝的兵制乱七八糟的,说不上是什么兵制。一定要说,那就是募兵制、私兵制,太费钱,养不起了啊……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产粮、省钱……
唐中元又看向唐苙,问道:“你说,为什么反对?”
唐苙拱手道:“禀父皇,儿臣认为,府兵制实行的两百年间,改朝换代之频繁为历代罕见。
西魏实行府兵制,兵权为门阀掌控。二十年余年便灭国,元氏皇帝遭废杀;
北周,乱臣皆连弑君,其后杨氏与独孤氏联手夺权,宇文皇族遭受灭顶之灾;
隋朝,两代帝王皆强势之君,但门阀接连叛乱,只存国不到四十年;
唐初,诸皇子之间内斗不休,后又有武则天篡唐改周、韦后专权、安乐公主专权、太平公主专权,皇权尊严尽失……
如是种种,皆因府兵是为军府之兵,户籍由军府掌握。简单来说,若改为府兵制,分田免租,打仗自备粮草器械,何等繁琐?父皇还有精力亲自掌兵不成?自古改制,都是由繁化简,岂有化简为繁之理?”
唐苙说完这一大通,转头对唐芊芊道:“七妹,你做事向来都太举轻若重了,这次更是把事情弄复杂了。”
他极少批评唐芊芊,此时只多加了这一句,已表明了自己坚决反对的态度。
唐芊芊轻笑了一声,也不说话。
她明白唐苙是什么心思。
以府兵制的管辖办法,兵权难以避免的会落在军府大将手上……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李世民的秦王府。
玄武门的前车之鉴摆在那,以瑞朝的情况,唐苙自然极反感府兵制……
话到这里,唐中元也已经明白了,随口道:“此事朕明白了,由朕想想。”
“是。”
唐芊芊微微一叹,心道计划了那么久的军屯一时也难以展开了。
这瑞朝的粮食困境要想解开,怕是只有那一两条出路……
义军不再四处劫掠之后,施政治民就显得笨拙起来。
她父兄都是布衣中的英才,能力的进益还算是很快。只说唐苙,短短几年间,从只会认一部分字,到现在博览群书,通晓经史。
但要学的东西太多,偏又遇到眼下这样的局势,也不知还有多少时间……
第一桩事谈到最后搁置了,唐中元敲了敲桌案,说起另一桩事。
“多尔衮派人来了,说是要与朕二分天下,以黄河为界……”
唐芊芊眼神微凝,心头思量起来。
燕京来的使节是昨天才进城的,她派人打探消息,到现在还没得到具体的情况。
但唐中元这句话已给了足够的信息。
黄河过了河套平原后笔直向南流,把山西、陕西分成东西两边,所谓‘黄河为界’,就是要瑞朝让出山西。
多尔衮要山西做什么?自然是兵出太行陉,攻取山东。
而这黄河为界,下游指的应该是徐淮河道。
只看这“二分天下”“黄河为界”这两个词,唐芊芊就能想象到,多尔衮与唐中元的对话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你把山西让出来,我去打河北、山东。趁我和王笑打的时候,你可以出兵河南,拿下江南。我灭北楚,你灭南楚。”
“老子凭什么把山西让给你?”
“你不让,我就打,你打得过我吗?但你让了,我只会先打王笑。这是在给你活路,你打算永远困守关中不成?你要想破局,最好是下江南。但王笑却趁你大败之际拿了河南,封锁了你南下的道路。你要取江南,迟早要与他翻脸,不如让我去打他,还能多一个喘息的机会。”
“老子才不上你的当,灭了北楚,你下一个要灭的就是老子。”
“所以,我要先灭了你是吗?现在我是在给你机会,我们先把别的势力除了,让我看看你占据了江南富饶之乡后能不能有所作为,有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
……
外面有小太监通传了一声。
“陛下,刘大学士到了。”
“宣。”
……
“参见陛下。”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了。”唐中元道:“你来说说吧,建虏的主张,你是什么意见?”
“父皇,儿臣认为这意见就不必听了。”唐苙忽然拱手道:“与建虏谈判绝不可行,依儿臣所见,不如斩其使节,示百姓我大瑞抗击外虏之决心。”
刘循侧头看了唐苙一眼,微微摇头。
唐苙的结发妻子早年就过世了,后来娶了刘循的女儿,立为太子妃。
所以唐中元刚才说‘自家人’,但刘循却感觉到,联姻之后唐中元就对自己有了打压之意……
至于眼下太子与自己意见不同……刘循对此感受颇为复杂,却只是在心里微微笑了一下。
“抛开与建虏谈判之事不提,老臣敢问太子,倘若多尔衮强攻山西,如何是好?我们可守得?”
唐苙沉默片刻,道:“再难守也得守。”
刘循又道:“只看双方兵势就知道,我们若与八旗死战,最后还是守不住山西,白白损兵折将,能得到什么?”
“让了山西,等建虏西渡黄河,引颈待戮不成?”
“让了山西,建虏暂时不会西渡黄河。”
刘循说着,转向唐中元,又道:“陛下,依臣所见,多尔衮派人来,并非是真想与我们联盟。他也知陛下有大义,绝不会与他合作。他派人来只为告诉陛下——我们放开山西,他会去打王笑,而不会攻打陕西。”
唐中元开口道:“老七,你觉得呢,大学士所言可有错?”
唐芊芊似有些冷笑,却是应道:“多尔衮确实是这个意思。”
刘循道:“那事情就很明白了,山西贫脊之地,我们又守不住,那不如让了,保存实力,积蓄力量。再往后推演,建虏得了山西,必攻山东。我们何不趁乱取河南,占富庶江南?”
唐苙摇了摇头,道:“那这与建虏联盟有何区别?”
“他打他的,我们打我们的,岂是联盟?”刘循道:“我们也可以依太子所言,斩建虏使节,以示抗虏决心。但抗虏亦要讲策略,先伐江南,据黄河而守,收钱粮,养精兵,往后才有机会不是吗?”
唐苙道:“要打江南必先攻河南,实质还是背盟攻打北楚,中了建虏假道伐虢之计。”
“灭楚、抗虏,两件事我们都要做,区别无非是先灭楚还是先抗虏。难道哪天北楚势大了,还能放过我们不成?”
唐苙“哼”了一声,拂袖不语。
“好了!”唐中元道:“议事就议事,老大你休在你岳翁面前摆脸。此事再议,你们先下去……老七,你留下,朕问你几句话。”
“是……”
唐苙与刘循退走。
唐中元揉了揉自己的脑门,轻骂了一句“他娘的当个破皇帝”,接着又问道:“你都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唐芊芊应着,表情似还在思量着什么。
“假道伐虢……老大说的不错啊。”唐中元道:“你认为该怎么办?”
“我们守不住山西,可让北楚帮我们一起守……”
“你错了。”唐中元道:“如果要守,不是北楚帮我们守,是我们在帮他守。刘循说得很明白了,多尔衮要走山西不是来打我们,是去打他。”
“儿臣不这么看……”
“朕不管你怎么看,山西那地方凋敝,朕反正是不想守的。王笑若想要朕帮他,拿出点有用的东西……送几车粮食,打发乞丐吗?”
“那是他给我们母子的,父皇若要粮,他会遣人来交易……”
“交易?哼,听听你自己说的。”
“大家联盟抗虏,去年他北上救了父皇;如今建虏要攻打他,父皇却要抛弃山西的治下之民,再向盟友卡要好处不成?”
“少说这些没用的,朕还不够义气吗?啃着土豆都没给他捅刀子。”唐中元道:“你写封信告诉他,朕要是没路走了,就去河南先把他那小皇帝先剁了。他要是不想完蛋,自己过来和朕谈条件,也顺便看看你们母子,这是他该做的……”
济南。
王笑抬手在地图上标注了一下,喃喃道:“无兵可调了啊。”
“当然无兵可调。”王珠道:“现有的兵力都还不足,德州要守、黄河水患赈灾、河南要收复、陛下要护卫、徐淮也要增兵驻卫……摊子一下铺得太大,自是捉襟见肘。”
“那就再练新军。”
“哪来的人口?河南要耕地,黄河要治理,民夫尚且……”
“我知道我知道,二哥你别说了。”王笑搁下笔,又打了个哈欠。
王珠道:“你也别急,慢慢来吧。眼下是开扩的时候,熬过这一年,自会有成果出来。”
“嗯?说起来,最近二哥好像有点不一样?”
王珠脸色转淡,抿着嘴站起身。
“既然公务谈完了,告辞……”
“二哥你等等,我一会跟你去看看爹。”
王笑知道最近为了备盐与瑞朝贸易,王康也是辛苦。现在钱承运和王现领着使团与商队出发去西安了,也该过去给父亲请个安,给二叔说几句宽心的话。
王珠却是道:“你自去便是,我还有事。”
王笑转头看了看天色,道:“有什么事一起陪爹用了饭再办也不迟。”
“不想陪爹用饭。”
“若少了二哥在,爹就要朝我啰嗦,还是一起吧。”
“我看你也困了,下次吧。”
王笑又打量了王珠一眼,感到有些奇怪。
接着又觉得,许是自己位高权重久了,少有人敢拒绝自己,所以才感觉哪里奇怪吧……
“二哥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能有什么事瞒你?”
“那明天再去。”
“好。”
忽然有人通传道:“靖安王,军机处的左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吧。”
王笑吩咐过后,向王珠道:“我把左明德调回来了,本以为他明天才来求见,既然今天不去看爹,正好见他。”
王珠点点头,拿起几上的茶又抿了一口。
过了一会,王笑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讶道:“二哥不是有事吗?”
“茶没喝完,你不用管我。”
“哦……”
左明德进了大堂,敏锐地感觉到靖安王对自己热情了许多,居然还起身亲自扶了自己一把。
“说过来,我还不知道明德字什么?”
“下官字觉修,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上明字,是始觉之修,下明德二字,是本觉之性,故长辈赐字觉修。”
王笑点点头,道:“巧得很,此次调你回来,我有意在济南再设一官学,名为‘进修校’,为官员进修……自古考了科举便可为官,之后如何施政全凭个人领悟。但我不是如此认为,我认为官员不能只会四书五经。所以要把各个官员做实事的执政经验作为学科传达下去……你在讲武堂任过职,此事我打算交给你筹备……”
左明德心知这事虽小,却是一个对前途极有利的差事,连忙深深行了一礼。
“下官绝不负王爷厚望……”
“好,具体怎么做我已列好条例,你先拿回去看看……”
那边王珠一杯茶喝完,起身向外走去。
忽又听王笑向左明德问道:“对了,我听说你与杜忠肃公之女已有婚约?”
杜正和战死,周衍登基后已追封了爵位,又赐谥号‘忠肃’。
左明德有些黯然下来,行礼道:“是。”
王笑道:“我有意简化守丧之制,以月代年,让丧亲的子女只需守孝三月便可,你可敢带头打破这礼教、与杜氏完婚?”
左明德一愣,抬头看向王笑。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一句话脱口而出。
“靖安王说‘打破礼教’?那何不先打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哼,说的好像他不娶杜家女,我就会嫁给他一样。我都说了,只把他当成兄长。”
这天夜里,宋兰儿这般说了一句。
马上就要三月份了,离除夕已过去近三个月。
十九岁的这三个月以来,她觉得每天都有一点小变化……
宋兰儿正站在一根倒地的树干上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王珠手里拿着一根树技,他握着一头,她握着另一头。
“你吃醋啦?居然还偷听他们说话。”
“只是茶没喝完而已,正好听到了。”
“切,口是心非……”
宋兰儿又在树干上走了几步,没掌握住平衡,干脆就跳下来,手里却还握着那根树枝。
两人就这般牵着树枝沿着黄河水走了一会。
“其实我觉得父母之命也没什么不好的。”宋兰儿忽然说道。
“为什么?”
“当时你爹向我爹提亲,你要是被他逼着成婚了,现在心里也不用这么自责……”
“我没什么自责的。”
“你明明就有,你觉得辜负了亡妻。”
王珠又不说话了。
宋兰儿就有些讨厌他这样,轻声骂了一句“王臭脸真讨厌。”
“等你爹从河南回来,我去你家提亲便是。”王珠忽然道。
“但是你爹现在都讨厌我了,他一开始还是满意我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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