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的蔡府中,一间屋子关着门,下人都远远避开这里。
蔡念真每次靠近这里,也觉得喘不上气来。
隔着门板,她听到里面有压抑的低喊声,像是被闷在被子里的哭声。
她伸出手,缓缓推开门。
一道光照进屋里。
被捆在椅子上的蔡悟真抬起头。
他被捆得很紧,嘴里塞了一块布。
他头上已又长出发茬,一张脸削瘦得颧骨分明可见,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死人般的臭味。
“呜……让……我……去……死……”
因被塞着布,话语含糊不清。
蔡念真看着自己的兄长,已完全回忆不起他曾经丰神俊朗的样子。
这个世家公子,如今的样子比囚犯都不如。
蔡念真缓缓走上前,眼中已有泪水落下来。
“大哥,你别这样了好不好?”
“呜……呜……”
蔡悟真身旁的仆人便伸手拿下他嘴里的布,手却是紧紧扼住他的下颌。
“放开我!”蔡悟真吼道,却是被扼得合不上嘴。
“公子恕罪。”
蔡念真不由哭求道:“大哥求你别这样了,你咬舌头也死不了的……你为什么就非要作践自己?”
“作践自己的人是爹……爹为什么要给人当狗?!他为什么要杀我的箩儿?!为什么……”
“你清醒一点,嫂子已经走了,活着的人总得继续活着。”
“我不……我不要这样活……放开我!”
这样的对话说了无数次,蔡念真早已厌倦了这一切。
她转了示意了一下,身后的丫环便拿出剃刀,要给蔡悟真刮头。
“你别动我……我不降……我是汉人……不剃头……”
蔡悟真疯狂地吼着、挣扎着,却又有仆人上前死死摁着他的头。
“滚开!你敢动我,我杀了你……我早晚要杀了你……”
那丫环见自家少爷如野兽一般夺人而噬的目光,心中大骇,身子颤头起来,不敢再上前。
蔡念真便接过她手里的剃刀。
“我不降……你不要碰我……”
蔡悟真喊着喊着,突然大哭起来。
“念真,我求你了,别这样对我……让我死了吧……”
听着这样的嚎哭,泪水也从蔡念真脸上滑落下来,落在蔡悟真头上,混着他短短的碎发流下去。
蔡念真吸了吸鼻子,低声道:“大哥,都会好的,你会娶新的媳妇,你还会有孩子,等你想明白了,都会好的……”
“不会的……这样活着不像是个人啊……求你,拿你手里的刀划开我的喉咙……来……求你……”
蔡念真依然只是不紧不慢地刮着他的头发。
不知为何,她心里再次想到王笑。
——如果,王笑喜欢的是自己,自己的这一生应该会完全不同吧?自己是可以为了他,也像兄长这般,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一刻,蔡念真忽然有些羡慕眼前这个被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兄长。
至少他还拥有过一刻刻骨铭心,至少还有值得他赴汤蹈火的人和事。
——自己呢?除了一段自作多情的空想,什么也没有得到过,像一个行尸走肉。
心里想着这些,蔡念真走出兄长的屋中,看着盛京城的天空,只觉这片天地空荡荡的……
王笑,已经死了啊……
她发现,比较悲哀,更痛苦的是空虚。
这天夜里,蔡念真作了一个梦。
梦里,她被王笑拥入怀中……
然后她跪在父亲面前如兄长一样苦苦哀求着,求父亲领着三万铁骑抵抗建奴……
千里疆场,英雄末路,夕阳下一身残甲的王笑缓缓倒下去,她噙着泪提剑划破自己的喉咙,一袭红裙如火,两具尸体相拥,仿佛霸王与虞姬的千古绝唱……
蔡念真觉得自己终于轰轰烈烈地活了一场,喜极而泣,悲极而泣。
“小姐。”有人在她耳边唤道。
蔡念真转了个身,却再也找不回刚才梦境里那种感觉。
“小姐,董鄂家的格格给你下帖子了。”
蔡念真皱了皱眉,很有些不悦。
她翻起身,紧紧抱着被子,觉得梦醒的空茫、求而不得的痛苦,不停噬咬自己的心。
“这帖子该怎么回呢?”丫环还在她耳边絮叨。
蔡念真想到伊哈娜那自以为是的样子,更加烦燥起来。
“她怎么天天下帖子?烦不烦?”她低声骂了一句。
“不是和硕额驸家的格格,是董鄂将军家的小格格……”
“乌云珠?”蔡念真微微一愣。
她想了想,道:“你回个帖子,说我午间过去拜会,再把我那本《漱玉集》包起来……”
与此同时,阿林保正跪在多尔衮面前。
这次阿林保随军南伐,屡立大功,更是斩首了楚蓟镇总兵张永年。
接着他又参与了最后围击王笑、秦成业的一战,如今以升任固山额真。
因他勇武又多谋,被多尔衮看中,倚为心腹。
“禀睿亲王,奴才怀疑楚寇王笑未死。”
多尔衮闻言,眉头一皱。
一旁的多铎倏然站起,指着阿林保便骂道:“狗奴才,你胡说什么?我大军合围之下,王笑必是死了,数日前更是找到了此贼的尸体,此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正因为找到了尸体,奴才才怀疑他没死。”阿林保道:“尸体在离坟山十五里的山涧中找到,披的虽是王笑的盔甲,但尸身早被河水泡烂,难以辨认,这便是疑点。何况那附近并无别的楚军尸首,王笑重伤之下又是如何只身逃那么远?”
多铎眉头一皱,不悦道:“你是在怀疑爷办事不利?”
“奴才不敢。”
多铎冷哼一声,转头对多尔衮道:“眼下不是关心这种小事的时候,八哥的丧期马上要过了……”
皇太极的丧礼以日代月,二十七日便可释服,如今已接近尾声。
在豪格回来前,多尔衮要操心的还有很多,确实不是关心王笑死没死的时候。
多尔衮却是沉吟了一会,向阿林保问道:“你觉得他没死,可有依据?”
“没有依据,但奴才觉得有这种可能。”
多铎又是冷哼。
多尔衮却是问道:“你觉得他如何能在乱军包围中逃掉?”
阿林保道:“楚寇逃窜坟山时,曾洗劫了梨树沟附近的几个村落,我大军合围坟山时,又有不少将士纵兵抢掠,掳掠附近的女子到营中耍弄……”
“嘭!”
多尔衮一掌重重拍在案上,看向多铎的目光中已喷出火来。
“多铎!你好大的胆。南伐了几次,别的不学,学着官兵作匪,抢掠治下百姓是吧?!”
多铎瞥了阿林保一眼,目光已满是恨意,却是摇了摇头道:“此事我不知情。”
阿林保仿佛不知多铎正盯着自己,继续道:“因此,我军围坟山时,各营中都藏着不少女子。等击溃楚寇,未发现王笑尸体,豫亲王搜索军营,不少兵士担心事情败落,便杀了这些女子,抛尸掩埋……”
“胡说八道!”多铎不由道:“那些尸体我都派人搜过了,绝对没有王笑。”
多尔衮又瞪了多铎一眼。
“这便是你说的不知情?!”
“阿哥,多大点事啊?”多铎咂了两下嘴,重新坐下来,还翘起一只脚,道:“这次伐楚才抢了多少东西?将士们火气没泻,抢个村子怎么了?人都杀干净了,对外就说是楚寇杀的,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多尔衮怒骂道:“你放走了王笑。这次他领着三万人就搅得大清不得安生,若给此子三五年时间,难保他下次再带着二十万人来,将父汗的基业毁个干净!”
“我怎么就放走王笑了?尸体我都给你找出来了。”
多铎说着,一指阿林保,骂道:“挑事的狗奴才!你说,哪只眼睛看到他走了?”
“奴才并未看到。”阿林保道:“但奴才查访多日,得知当时有几营将官藏下几个貌美女子未舍得杀,私带回京,人数有十余人之多,奴才认为应该详查。”
“你放屁!”
多铎冲上前,一脚将阿林保踹倒在地,大骂道:“我大清的勇士怎么会干这种事?岂能由你这般随意污蔑?”
“多铎!你太放肆了!”多尔衮怒叱一声,接着又指向阿林保,冷冷道:“还有你,不要信口开河,王笑如何能在乱战之时逃进俘虏当中?”
“禀睿亲王,若有人帮他,并非不可能。”阿林保重新跪好,缓缓道:“比如……秦山河。”
多尔衮脸色一沉。
“放你娘的屁,秦山河营里我搜了不下八百遍。”多铎不屑道。
见多尔衮沉思着,他便劝道:“待人不能太严苛,为一点捕风捉影的事去查麾下人马,必会让将士失心。这种关键时候,不能听这狗奴才胡说。”
怕多尔衮不明白,多铎便又附耳过去,轻声道:“十四哥想清楚,那些兵将哪次不这样?别把他们逼到豪格那边……”
多尔衮明白想了良久,最后却还是吩咐道:“封锁各处道路,所有城池许进不出!阿林保,你来严查此事!”
“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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