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雪夜有匆匆脚步声朝渺影殿渐近。

    大殿内的烛花跳出噼啪响声,闻磬五感更为敏锐,先一步抬眼朝着殿门方向看去,认出来人气息后,笼罩在阴影中的眼眸里泛起冷光。

    看着倒不似龙,更像盘在角落的蛇。

    他将林朝鸣双腕剪到身后,又压着那细腰将人圈得更紧,在对方因他这番动作不得不仰头攫取更多空气时,脸侧的鳞片张开,锋利的边缘沿着对方的下颌线至脖颈,若隐若现地逡巡而下——

    像是冰冷的刀锋贴着肌肤寸寸游走。

    而刀锋最终停在颈动脉处。

    分明是危险的动作,林朝鸣肌肤却变得更红,如煮熟的虾,热气都能从那层薄薄的皮肤里蒸腾而出。

    闻磬低笑了一声,发现了他这身躯的秘密。

    “殿下。”

    门外响起的声音如惊雷,在林朝鸣的脑海中炸开,他眼眸中被挑动的朦胧褪去,猛地挣动起来,但闻磬卡着他腰身的力道太紧,几要将他活生生揉进身躯中一般,令他丝毫动弹不得。

    鸣山的影子已经投射到木门上,声音再次传入:

    “您歇了么?”

    林朝鸣浑身僵硬,一动不动,余光瞥见自己同闻磬的影子缠在一起,在地上烙出更黑更浓的一团,比他们曾经种种都要暧昧。

    他不言语,闻磬却要开口提醒他,蕴着笑意的低音捎着喑哑,钻进耳廓中刮起阵阵痒意。

    “你派出去的另一条小狗回来了。”

    “让我猜猜,他定是打听到了你要找的‘白玉王桑叶’,却并未带回来。”

    林朝鸣品出他话中一点看好戏的恶劣意味,呼出一口气,灼热的气息漫开,他侧过脑袋,声音抬高了些。

    “找到东西了?”

    鸣山没得他的命令,不敢擅自闯入,老实地在殿外回话,“属下侥幸进入仙市中,打听到‘白玉王桑叶’的讯息,但那仙长却不轻易售卖,只说这桑叶惯常是用来对付十幻蝶妖的幼虫,他怕我一介凡人被妖谋害性命,非要与我一道回来,才肯给出这桑叶。”

    仙市是人间修者在各繁华处设立的交易处,主要为了仙人们互换资源,凡人一般轻易找不到,鸣山倒是有些本事。

    林朝鸣舔着方才残余在唇上的闻磬鲜血,舌尖卷过那锈味,借着闻磬的血脉味道压制体内的春蚕,以这一时半刻的清明思索眼下情境。

    “那位仙长所属何门何派?”

    鸣山的声音与闻磬戏谑的嗓音一同汇入他耳中。

    “逍遥宗。”

    林朝鸣呼吸一窒。

    闻磬覆着鳞片的侧脸贴上他的面颊,状似亲昵无间、实则又想逗弄他露出先前被欲海裹挟的姿态,连声音都放轻,呼出的气息微凉,似未融化的冰雪,浇在林朝鸣因热而红的耳廓上。

    “世间最后一株白玉王桑,就在逍遥宗,你身为逍遥宗弟子,怎连门派之事都不知晓?”

    林朝鸣瞥见他脖颈间那个渗血的牙印,听他这调侃话语,偏了偏脑袋,缓慢凑近对方,闻磬正想听听他要说什么,却被再次咬住伤处。

    卡着对方下巴拉开的时候,林朝鸣还要将那渗上来的一层血都舐去。

    等到感觉体内春蚕因摄入太多阳气而重新陷入沉睡,他唇瓣已经被血色沾染,冲闻磬露出格外嚣张的笑容。

    “确实不如你这逍遥宗炉鼎见识渊博,惭愧。”

    而后,他冲门外之人吩咐:“皇家小事,怎好劳动逍遥宗仙长,此事容后再议。”

    鸣山却有些着急,不知惯来惜命的六殿下,如今怎连这等危及性命的大事都能一推三推?

    “殿下!”

    林朝鸣想到白天借灵气才能看到的、渺影殿诸多侍从面上那层奇异黑气,还有面前这位一同重生的魔头,他自忖如今连保全己身的实力都无,遑论引来逍遥宗修者与闻磬狗咬狗。

    现在的他,还当不得鹬蚌相争后得利的渔翁。

    闻磬观他唇间妖异的一线红,连累白衣领口绽开点滴颜色,一时间尽是自己身上的气息,竟不怒反笑。

    若是换另一个人,敢来魔头身上咬下这血肉,怕是还未实施,魂魄就已消散于天地间……偏偏是这个林朝鸣。

    他有意让林朝鸣为这牙尖嘴利付出点代价,卡着对方下颌的力道才收紧,忽瞥见窗外夜空升起一线异光。

    他倏然改了主意。

    腰间禁锢的力道松开,林朝鸣从他身上滑落,被这魔头用手背轻轻拍了拍侧脸。

    “拒绝了逍遥宗的‘白玉王桑叶’,又背着鬼族诅咒——”

    “六殿下可得努力些,起码活到下月十五。”

    黑影离开前,落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届时我便等六殿下求我,否则百年后南楚史书上,便有一位欲-火焚身而亡的皇子。”

    -

    门外敲击的声音更急了些,鸣山久久得不到林朝鸣的回应,告罪一声,急急闯入其中。

    他有武功傍身,听见闻磬离开前的声音,以为渺影殿进了刺客要对林朝鸣不利,一心护主,谁知进来后,却见到林朝鸣浑身无力地躺在床榻上,蚕丝条被盖到领口,可衣裳外的肌肤是不正常的红,脸颊两侧还有几枚青色指印。

    “殿下!”

    鸣山又惊又怒,还是林朝鸣朝他一瞥,才匆忙间低下头,“何方宵小胆敢……”

    林朝鸣磨着后槽牙,知道闻磬走前是故意提高音调,引这侍卫闯入,好叫人欣赏他这副狼狈模样,打断道:

    “行了,出去。”

    停顿刹那,他幽幽补充一句:“今夜之事,若让第三人知晓——”

    鸣山后脖子一凉,头压得更低,后退的时候不忘表忠心,“属下什么也没看见!”

    渺影殿重归宁静,林朝鸣等着春蚕蛰伏、体热退散,起来换了套干净衣裳,将原本的里衣以烛火点燃丢进炭盆,火舌蹿起,他行至窗边,将窗户推得更开,望着夜色中影绰的重华宫檐。

    原来这层死气是诅咒。

    身中诅咒之人,生死都在下咒者一念间,这咒又是鬼族咒语,不为生者所窥,故而不轻易显露于面相中,唯修炼者借天地灵气以观,方能探出端倪。

    不想这小国宫闱中,竟有心思如此歹毒者,要这渺影殿上下百条性命。

    林朝鸣唇角噙着冷笑。

    无论他因何缘故重生,既已再捡一条命,未经允许,任何人休想再主宰他的生死。

    -

    冬至祭天大典乃是国事,三更天的铜锣才敲响,宫门外幢幢宅院里已亮起灯火,群臣皆着合身祭服,或乘车马、或坐抬轿,朝宫门而来。

    盏盏宫灯于未明长夜中点亮。

    林朝鸣昨夜歇得晚,春蚕发作时又将他高烧才退的孱弱身躯里最后一点精气掏空,被下人唤醒时,他又起高热,这次甚至连后腰都隐隐作痛。

    想到始作俑者,林朝鸣就觉得自己昨天那一剑捅轻了。

    在侍女哆嗦着捧来擦脸毛巾时,听到他抱恙消息的菀贵妃已从重华宫主殿而来,人未至声先到:

    “我儿现下如何?还不传太医!”

    林朝鸣没让侍女伺候,抬手接过帕巾,听到母妃声音,唇角又露笑意,起身迎去时,目光落在自己手腕间,身形忽而一滞。

    只见昨日还空落落的左手手腕,今天就被一团黑棕色缠绕,长约三指、薄薄一团,似装饰木环。

    章菀跨过门槛,急急来到他跟前,又是替他探额间热度,又是喃喃着“不行,今日我纵是抗旨,也不能让我儿被这祭天大典折腾得丢了性命”,林朝鸣勉强将视线从手腕上挪开,手腕控制住颤抖,拉下章菀的动作。

    “母妃莫急,儿子身体如何自己最清楚,祭天大典不过半日,穿厚实些便捱过去了,怎可连累母妃为我抗旨?”

    况且即便没这祭天大典,惦记他小命的东西也不少。

    章菀恍惚了一瞬,手再次覆上他额头,“迷糊了,这都烧迷糊了。”

    往常以他儿子这骄纵性子,对这些劳累事当是能躲就躲,今天却一反常态说出这熨帖话,章菀鼻子发酸,心中半是忧愁,半是感动。

    林朝鸣费了好大劲儿才让章菀打消为他抗旨的念头,好容易等渺影殿上下正常运作,拿祭服的拿祭服、端早点的端早点,才拉着章菀在桌前坐下——

    脑海中幽幽飘来一道老者声音。

    “小公子,我观你形体消瘦,夜间多梦盗汗,腰膝酸软,两腿无力……怕是肾气亏空,精血不足,若再纵欲过度……”

    “噗!”

    林朝鸣刚喝进嘴里的粥喷了出来。

    章菀在旁边吓了一跳,用手帕替他擦着唇,又使唤着下人端水过来,才被林朝鸣安抚住的心重提起来。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连喝粥都无法正常下咽的儿子,眼泪蓄满眼眶,林朝鸣头皮发麻,赶紧解释自己方才是吞咽太急呛住喉咙,半晌方打消章菀试图一勺勺给他喂饭的打算。

    而后,他拿起一块胡饼,借着撕饼的功夫,低头看着手腕上那环黑棕色,那老者絮叨的声音还源源不断传入他脑海中。

    “小公子莫慌,我乃仙界修者,恰云游至此,算出你与我有缘,特化身前来指点——”

    “太岁。”

    林朝鸣无奈地低喊他一句。

    那装模作样的老腔即刻消音,又过片刻,才慌张地响起:“太、太什么岁?本仙道号丹芝。”

    胡饼被小片小片丢进羊肉汤里,林朝鸣挡不住唇角笑意,依稀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年少在逍遥宗后山大树下午憩时,也曾被这道声音惊扰了梦境。

    “小妖。”

    “我观你原形昳丽,根骨强健,灵力充沛,日后定能长成顶天立地、威赫八方的大妖,而今正缺我这位智者辅佐……”

    可惜后来他没有长成大妖。

    还因为一时心软救下的魔头,连累这老朋友提前归元。

    他端起大碗,有一滴泪从眼角落入滚烫的汤里,被他和着里面泡软的胡饼同羊肉片一同倒入嘴里。

    喉结滚动,他出口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郑重:

    “太岁。”

    “我很想你,谢谢你还愿意来找我。”

    -

    昨儿呼啸一宿的风雪,今早便停了。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南楚都城里,屋檐、树杈、红墙、青瓦,处处披霜挂雪,祭天坛前清早早就有宫人将落雪扫除,又有禁军围列、将宫中各出入口把持得严严实实,满宫上下都在为这一年一度的祭天仪式做准备。

    林朝鸣整个人被菀贵妃裹得严严实实,外边罩着黑貂大氅,里边儿穿着双层纩衣,怀里还揣着两个手炉,血气未恢复的脸被风一吹,便成冷白,表情少的时候竟有种少年人的精致美,往日眉间沉沉的戾气都消了几分。

    而今他坐在步撵上,看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帷帐,借太岁的灵力,堂而皇之地跟对方以神识交流起来。

    太岁听完他重生前后故事,一时又为闻磬的恩将仇报所怒,一时又忧心他在凡人身躯里,却被春蚕与诅咒缠身,千言万语化作一声长叹。

    “唉。”

    林朝鸣却很乐观,能与太岁重逢是他重生以来碰见的第一件大好事,足以冲淡先前碰见闻磬的晦气,连先前自己被长者点出肾虚的尴尬都一同抛之脑后。

    “叹什么气?我这不还活着么?”

    只要活着,一切就还有希望。

    步撵在距祭天坛数十丈外停下。

    林朝鸣下撵之时,太岁斗志昂扬的声音于脑海中响起,“当年主人既将你托付给我,无论多少危险,只要我在,定为你趟平——”

    “六弟。”

    一道温润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林朝鸣抬眸看去,见到一身蓝袍的青年,长身而立,站在十余尺外,拱手朝他笑了笑,“听闻日前你去御花园冰钓,不慎落水,如今恢复得如何?”

    这是南楚皇宫中,唯二还活着的皇子,正是三殿下林晨曦。

    与他有位如日中天的贵妃当生母不同,林晨曦的生母只是个宫女,还在生下他之后就一命呜呼。

    但皇帝却对他另眼相看,不仅从小将林晨曦养在身边,亲自教导习文练武,甚至不嫌弃他体弱多病,年年重金求名医入宫,以万金药材为他强健体魄。

    林晨曦性格温润,秉性纯良,十岁就跟着皇帝出入御书房,前朝文武对他交口称赞,即便他体弱,朝中也仍有许多大臣愿意支持他。

    故而他一直被原主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甚至还隔三差五给这哥哥找点麻烦。

    为了与他争夺皇帝的宠爱,原主本来也健壮的身躯,偏要日日往瓦斯勾栏里钻,将自己弄得孱弱不堪,好像这样就能跟林晨曦更相似,多得父皇一分青睐。

    林朝鸣将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压下,不动声色地看着林晨曦。

    原主向来对这三哥没几分尊重之意,他这副反应就是最正常的反应,林晨曦果然也不在意,甚至朝他这边主动走近,对他伸出手来。

    “三哥略通岐黄之术,若不嫌弃——”

    林朝鸣避开了他的动作。

    “三殿下,太医院的人可是日日被重华宫那位通传,六殿下如今能站在这儿,必无大恙,您不必为他费心。”

    林晨曦身边的宫人替他愤愤地抱不平。

    他眼眸弯弯,神色自然地收回手,对身边人低斥一声,又邀他一同往里走。

    林朝鸣睨了他一眼,率先往前走去,眼中毫无长幼尊卑,领着鸣山等人往里走,快步走出一些距离,太岁的声音又传入脑海中。

    “小主人。”

    “嗯,”他抬手揉了揉鼻子,将木环凑到唇边,“闻到了。”

    顿了顿,他眉眼中闪烁着异光,唇角勾出一丝弧度,咬着手腕处的鹿皮手套,张开五指,将手套拉得更往上一些,模糊的声音散在风里。

    “……好浓的鱼腥味。”

    这个林晨曦,身上藏着不小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哇哇,第四章它终于生了!

    等我!今晚还有二更哼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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