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陆知非没想到在这北京城错综复杂的胡同里,扔个垃圾还能碰到那个道士。
道士一身道袍,桃木簪挽着发髻,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圆框墨镜,拂尘一抖拦住陆知非,再往月光下那么一站,“小兄弟,要算一卦吗?看你挺合我眼缘的,今天老道最后一卦,给你打个八八折!支持支付宝付款,非常方便。”
陆知非拎着垃圾袋,就静静地看着他。
道士藏在墨镜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喜色,有戏。于是麻利地掐指一算,清清嗓子,“小兄弟,我看你天庭饱满,脸型标致,眉宇间桃花隐现,这是要交桃花运的征兆了啊……咦?”
道士正在掐算的手指忽然顿住,他像是算到什么,急忙把墨镜拉下来,眯起眼仔细朝陆知非看,“你是……”
陆知非摘下口罩,冷冷地看着他,“道长贵人多忘事,不认识我了?”
“唉哟我去!”道士像见了鬼,转身就溜。
陆知非大步追上,一把揪住他后衣领把他拉住。可是道士不从啊,挣扎间,自己把自己给绊了一跤,顺带把陆知非也给拉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哗啦啦,垃圾袋破了,垃圾撒了一地。道士吃痛地捂着自己的头,却正好看到浮云散开,露出一轮皎洁满月。
“满月,大凶、大凶啊!”
陆知非微微皱眉,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道士奸计得逞,一骨碌爬起来就要跑,可脚刚跨出去,就被陆知非伸出一只脚绊倒,哎哟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陆知非低头看着他,幽幽说道:“连摔两次,还真是大凶。”
道士这下不跑了,躺在地上泪流满面,“我说陆小哥,你这又是何必呢?我上次也跟你说过了,你的那个忙我帮不了。真的,你说你一个好好的人类,偏要搅和进妖怪的世界做什么呢?我就是一假道士,我能有什么神通?”
“你能看见。”陆知非语气平静。
道士蹭地坐起来,扶了扶发髻,说:“那能一样吗?我是我,你是你,我能看见不代表你就能看见,你懂不懂?”
“可你也是人。”
道士蒙圈了,怎么又被他绕进去了?
“嗳我说你怎么就说不通呢?这种事,是要讲究机缘的。”道士苦口婆心,“他把你养大,这是你的机缘。但妖怪也是分门别类的,有的呢,比如狐妖狗妖,那是你们人类口中最常见的妖怪。但你爸,它的本体是植物,植物那叫成精。精怪是灵体,跟妖怪不一样,他没有实体。你小时候能看见他呢,那是因为小孩子心思纯净,眼睛里没有浊气,能看见一些平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但你长大了,充分融入到人类的世界里,看不见了,这代表你们的缘分就到头了。缘来缘去,你得遵循这个天地间的法则。”
“那是我爸爸,这比什么天地法则更重要。”陆知非却不为所动。
道士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我说不动你,今儿个又被你撞到也是天意。但你想再看见你爸,必须得重新开眼,这北京城里妖怪虽多,可没几个有这法力。甭说你找不找得到,你一个人类去求这种事,你以为所有的妖怪都像你爸那么好心呢?”
陆知非看着他,答非所问:“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你只要告诉我怎么做,我不会连累你。”
道士看着陆知非的眼睛,黑色的瞳孔幽静深邃——这让他感觉自己好像瞬间来到了一个神秘幽深的湖畔,长长的睫毛就像湖边笔直的黑色杉树,倒映在澄净的毫无波澜的湖水里。
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本不该看到太多东西。
道士看着陆知非,陆知非也看着道士,两人坐在满地垃圾旁,互相对峙。
一轮满月当空照,大王小鬼齐呼嚎。
道士扫了一眼巷子里那些暗藏阴影的角落,心里没来由哆嗦了一下,随后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这半年我也不是没替你想过办法,你上次帮过我,于情于理我都该帮你一次。开眼的事你就不要想了,但我姑且可以想办法让你能感知到你爸的存在。”
说着,他从随身的布囊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陆知非手里,“你拿着这个,明晚八点去三里屯找一个骑哈雷的女人,她叫吴羌羌。”
陆知非低头一看,那是一枚黑色的像书签一样的东西。木头做的,四个角上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正中央刻着四个繁体字——妖怪书斋。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是什么?”陆知非问。
“书签,不过用现代的话来说,你也可以当成会员卡。”道士神色郑重,“记住,少说、少听、少看,这里的水远比你想得深。”
话音落下,道士再度瞥了一眼那些阴暗角落,眸中闪过一丝凝重。而后甩手扔了什么在地上,砰的一声烟雾弥漫,陆知非连忙捂住口鼻,就见道士在烟雾里拔足狂奔的身影还是一如既往地——怂。
“后会有期!”
陆知非记得上次见面也是这样,道士像是在躲着什么。这样想着,他若有所思地往四周扫了一眼,可依旧什么都没有看到。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满地垃圾在昏黄路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萧瑟。
“陆知非,你垃圾扔完了吗?快来帮忙啦!”忽然,身后传来喊声。
陆知非回神,赶紧把垃圾清理干净,然后从后门回到打工的咖啡馆。
后门通向偏僻小巷,但其实咖啡馆是临街的。刚一进门,陆知非就看到他的大学室友马晏晏坐在咖啡馆里正要点单,陆知非给他端了一杯过去,问:“不是去约会了吗?”
马晏晏喝了一口咖啡,苦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了,“你给我评评理,你看我长得很像基佬吗?”
陆知非看他唇红齿白戴着运动抹额,还穿着件白色外套,整一日系漫画美男子的造型,连身高也很日系,一米七不能再多了,于是说:“是不是基佬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你不该去约空乘系的。她除了把你当基佬,也没有别的办法。”
陆知非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委婉,可马晏晏顿时悲从中来,像个壮士,把苦咖啡一饮而尽。然后,更苦了,好像全世界的苦都集中在他的嘴巴里,他默默地趴在桌子上想——为什么,出门不垫一个内增高。
直到陆知非下了班过来叫他,他还趴在桌上,瘪着嘴,一脸‘宝宝心里哭但宝宝不说’的表情。
两人回到学校的时候,马晏晏还看着平常上课的那栋大楼,朝天怒比一个中指,“都说服装设计系十男九gay,这一定是个诅咒!”
陆知非起初不以为然,但十分钟后,当他站在阳台上晾着衣服,却看到一堆彩色气球从他眼前飘过,上面还写着‘陆知非我喜欢你,你是我的艳阳天’这几个大字的时候,他第一次觉得马晏晏是对的——这一定是个诅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谁这么有创意!”马晏晏倚着门框笑得肚子痛,“这文采,我服了、服了……”
陆知非一脸黑线,然后抄起另一位室友放在阳台上的钓鱼竿,钩子一甩,即将要升上天空的气球就被他勾了回来。
艳阳天?
陆知非看着气球上的字,瘫着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想:还是打雷吧,怕晒。
于是整栋楼的人就听着大名鼎鼎的服装设计系系草陆知非同学,勒令正在幸灾乐祸的室友马晏晏把数十个可怜的气球都给戳爆了,一时间,砰砰砰砰之声不绝于耳。
而马晏晏也忽然发觉这是个不错的解压方法,当天晚上就去淘宝下单又买了上百个气球。于是当最后一位室友童嘉树抱着书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看着满屋子气球碎片,“…………”
你们开心就好。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马晏晏想找人一起去逛街买衣服。但隔壁系的学霸童嘉树回他一副对联,右联:逛大街不如做题,左联:买衣服不如做题,横批:不如做题。
马晏晏承认自己错了,自戳双耳,一个人跑出去浪了。晚上他又想去找陆知非,结果到了咖啡馆,人却不在。
因为此时陆知非已经一个人站在三里屯的街头,握着那张书签,开始漫无目的地找人。马晏晏的电话响起时,他正停下来休息,看着茫茫人海,不知道该怎么去找一个骑哈雷的女人。
难道他又被那道士骗了?
“喂喂喂?小非非你在哪儿呢?”马晏晏在电话里咋咋唬唬。
“我有些事要办,可能要过一会儿才会回去。”
陆知非摩挲着那枚古朴书签,妖怪的事情太玄乎也太危险,他不想让马晏晏和童嘉树他们牵扯进来。
“你有什么要紧事办啊?竟然请了假,要不要我帮忙啊?我跟你说我现在闲得慌,一个人太太太太无聊了……”那厢马晏晏仍旧絮絮叨叨,陆知非却敏锐地听见机车声。他连忙抬头,就见一辆黑色的哈雷风驰电掣般从他面前开过,刮起的劲风吹得他衣衫猎猎。
“等等!”陆知非下意识去追,马晏晏那边却愣了,“等等?”
机车的轰鸣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那辆黑色的哈雷调了个头,又飞一般地开回来,一个急刹车停在陆知非面前。有着一头火红长发的女车手摘下护目镜,英姿飒爽地冲陆知非抬了抬下巴,“陆知非?”
一张嘴,满口不羁的跳跳糖。
陆知非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晚上八点,三里屯,骑哈雷的女人,没错。
他随即对电话里的马晏晏说:“听着,如果你觉得无聊,现在就去门卫看看快递来了没有。把那一百多个气球吹爆,童嘉树就回来了。”
然后他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抬头看向吴羌羌,“你好,我是陆知非。”
“道士已经跟我说过了,”吴羌羌很爽快,“上车吧,这个忙我可以帮你。”
陆知非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一只妖怪,在夜晚的二环飙车。
是的,吴羌羌是一只妖怪,一只已经化了形成功混入人类社会的妖怪,这毋庸置疑。
半个小时后吴羌羌在一扇小红木门前停下来,掏出钥匙去开门。
陆知非四处打量,目光越过路旁高大的法国梧桐,看到不远处某大学高高的标志性大楼,才恍然发觉他们回到了大学城里。
观光达人马晏晏曾经跟他提过,这片儿原先是老城区,后来经过几番修整,拆掉了一些危房,又按着原先的建筑风格盖了很多二层小洋房,西式和中式的建筑风格完美融合在一起,看起来不破败,又很有年代感,有几栋房子外面甚至贴着文物保护单位的牌牌,总之能买得起这片房子的,非富即贵。
这时,“吱呀”一声,吴羌羌推开那扇小红木门,走了进去。
漆黑的房子里没有点灯,神秘、充满未知。陆知非抬头看着屋顶的琉璃瓦和爬着青藤的雕花木窗,稍稍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吴羌羌的身影就隐没在黑暗里消失不见,陆知非不敢再犹豫,立刻跟上去。
进门就是一个客厅,姑且可以称它为前厅,因为没有点灯的缘故,黑漆漆的陆知非也看不清楚。穿过前厅,推开雕花的格子木门,一个小庭院就呈现眼前。
这房子有些像四合院,却又不全像。庭院里有个别致的小水池,靠水池的那面是堵围墙,其余三面才有屋子,正门在北面,后门在南面。而他们刚才走的,就是后门。
“嘘,轻点儿。”吴羌羌微微猫着腰,像是在做贼,刚才的英姿飒爽仿佛都随风而去了。在月夜下,陆知非还能看到她的眸子里闪着异色的流光。
陆知非牢记道士的叮嘱,不敢多话。余光却留意着四周,水池边栽着棵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树,堪堪高过围墙,墙边的花架上错落有致地摆着各种花盆,本该是不同花期的花,此时却都盛开着,争妍斗艳。诡异,却很漂亮。
这院子里,静得一缕风都没有。
陆知非饶是性子再淡定,此时都忍不住有些紧张。吴羌羌率先穿过了庭院,来到跟刚才的前厅正对着的木门前,伸手,“把书签给我。”
陆知非递给她,她接过仔细看了看,脸上第一次露出郑重,“书签已经收到,现在为你打开书斋。进去之后,听我的指令,千万不要乱翻、乱动,听见没有?”
陆知非点头。
吴羌羌再没多问,伸手附在门上,用力一推。两扇木门齐齐打开,一股浓墨书香裹挟着时间的苍凉感,扑面而来。
那一瞬间,陆知非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穿越了时间,很奇妙。
屋子很大,完全是古式的商铺结构,左手边是个柜台,账本和算盘都还搁着,只是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右手边则是一个个书架,不是寻常书店里的那种,倒像是电视剧里演的古代书院的书房,一本本古朴的线装书放在排列整齐的书架上,陆知非甚至看到了一些竹简。
“咳、咳……”吴羌羌打开灯,一手捂着口鼻防尘,一手在书架上翻找着,“开眼这种事情,除非那个人亲自出手,否则你是不要想了,那也太危险。现在唯一能帮你的办法,就是让你识字。”
“识字?”陆知非疑惑。
“识我们妖怪的字。字是有灵性的,你学会了它,就代表你认识了它,与它建立了某种联系。这样一来,即使你跟你爸彼此碰不到、摸不着,也可以通过文字来对话。”
“可是……我爸认得人类的字。”如果按照吴羌羌说的,那他们现在就可以交流了。
“那不一样。”吴羌羌回头,朝他眨眨眼,“这里是妖怪书斋,只有在这里,你才能走上那座沟通两届的桥。”
正说着,吴羌羌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书,欣喜地抽出来一看,“果然没错,就是这本,你爸的本体是树,树有树语。哝,你拿去看吧,你能学会多少,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吴羌羌此时心里已经满是成就感,啊,她果然是一只古道热肠的好妖。
“谢谢。”陆知非翻开书,看着整页整页的鬼画符,“……”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啊,少年!”吴羌羌用力地拍了拍陆知非的肩膀,握起拳头,眼中充满了鼓励,“作为新中国成立以来光顾这里的第一位客人,我相信你行的。”
陆知非沉默片刻,问:“有字典吗?”
吴羌羌也沉默了片刻,反问:“整个妖界的书大部分都在这里了,一共才那么多,你觉得会有哪个妖闲来无事编字典吗?”
“好吧。”虽然无奈,但陆知非也只能接受现实了。
吴羌羌见状,一掌拍在陆知非背上,豪情万丈,“振作点嘛,这字不就是……看着看着就会了嘛!”
陆知非被她拍得差点吐血,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问:“那麻烦你能不能先指给我看一下,这个字是什么……”
诶?人呢?
陆知非只觉得身边刮过一道风,吴羌羌人已经不见了。赶紧回身去找,就见她从门口探进头来,“你慢慢看啊,我明天早上来接你!”
说罢,门一关,这风一般的女妖,来得快去得也快。
陆知非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自己都不认识这些字,所以才跑得这么快。而且刚刚她穿过庭院那小心翼翼的动作,让陆知非很在意。她是在小心些什么吗?
忽然,门又开了。
陆知非刚在怀疑这屋子里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就见门缓缓打开一条缝,一只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伸进来,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要多渗人有多渗人。
然后,那只手放下一个外卖袋子,“这碗麻辣烫留给你做宵夜。”
陆知非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谢谢。”
听到这声谢谢,古道热肠的吴羌羌满心欢喜地离开了书斋,继续她中环大妖鸡的飙车大业。小红木门关上,最后一缕穿堂风吹过庭院,七彩的琉璃折射着微光,那棵不知名的树,摇曳起枝桠。
枯黄的落叶悠悠地坠入池塘,原是波澜不惊,但是当那水晕渐染,风里、树叶的沙沙声里,似乎多了些低声絮语。
“好香啊,这是什么味道……”
“我也好想吃……”
“可是主人还没醒……”
“啊,新中国都成立好久了呢,主人为什么还不醒呢?嘤嘤嘤。”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