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整个教室空荡荡的,只余下管生一个人。教室里还剩下一页窗户没合上,凉凉的夏风缱绻地吹,拉着树梢上的叶子哗啦啦地唱着歌。
风扫在胳膊上,就像是女人的丝袜划破了个口子,嗖嗖的窜入一丝凉意。
管生把窗户关上。背上他自己的书包,又抱着许乘风的书包,在位置上坐了一会。继续等了大约二十余分钟,他们的新班主任连昕老师返回教室来检察门窗灯光,发现管生竟然还坐在教室里,惊诧:“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呀?”
“管生。”
连老师显然想起来上级领导的一些嘱托,缓过神来,“管生?你在等许乘风?”
“嗯。”
连老师在接班的时候副校直接和她通过话,主要是讲了许乘风这个孩子个性比较特殊,他还有个跟班比较能照顾人,叫做管生,让她开学后一定要将这两人安排在同一桌。连老师想了想,于是说:“那好。等会你走的时候,再检查一下,门窗关好后再离开。回家的话,注意安全。如果有什么事情来办公室里找老师。”
“好。”
管生话不多。他应了声,连老师似乎也觉得话说完了,于是就跟同事回了办公室。
管生又坐着等了十余分钟。他拿出课本开始预习,初一的题目不算难,他三下五除二就把数学一章节的书都预习完了。等再看了看教室上悬挂的钟,上面已经显示十一点半。
管生想了想,将课本收起来。他去了一趟洗手间,走出去的整个走廊里,全部的同学都已经走完了。每个教室也都关上了门窗,课桌都理得整整齐齐。过程中要路过初一的另外几个班级,但那些许乘风的朋友们也都走了。
洗手间里显然也没人。
管生再次回到教室。他重新翻出了课本。他脸上表情很淡,似乎是某种程度上早已料到了此事。只不过眼下摆在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直接回家,还有一个是继续待在学校里。
其实管生很明确地知道,大概率许乘风和他的朋友们是出去玩了,不大会再回来了。
来的时候是五辆车一起过来的。不过送他们
到校后,只余下了一辆车接他们回家。
他其实直接回家就可以。
不过若是他回家,许乘风没回,到时候许南川或者刘管家发现,必然又会多余的事端。
管生拿出书,接着学习。他的专注力一向惊人,只要全身心投入到某一件事情中去,无论外界发生什么惊天地的事情,也叨扰不到他。
从正午到午后,从午后到下午,一直到了教师下班的时间,连老师再来班里张望时,竟意外发现管生还坐在教室里。
连老师惊讶之余,试探问:“许乘风还没回来?”
其实连老师心里也有了底,这怕不是没回来,怕是许乘风早就不知道哪里野去了。只是没带上管生。
管生轻嗯了声,问:“老师要下班了吗?”
连老师没回答,她说了句“你等会”又回到了办公室,翻出家长们的联系方式,找到了许乘风的联系人——许家的刘管家。
连昕打完电话,又回到办公室,同管生讲:“管生,刘管家刚刚问过了另外几个和许乘风交好的朋友的家长,似乎他们也都还没回家。应该是一起出去玩了。刘管家让你先回去就好。”
管生出声:“连老师。”
“嗯?”
“我可以再晚点回去吗?我想再学习一会。外面应该还有许家的车子,我等会会安全回家的。”
“啊?你确定?等会可能学校只剩下值班老师和值班保安了。”
“嗯。”
“那——也可以。不过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
连昕搞不清楚管生心里的想法,只道是这许乘风的小跟班不敢在许乘风没回家之前回家,怕受到许家的人的指责,怪他没看好许乘风,心里也怜悯,于是也就没多说什么。
管生按亮了教室的灯,继续在原来的位置上学习。
准确来讲,他在等。
他从傍晚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半,月影西沉,甸甸地垂落,仿佛是谁家小姬的耳饰,金灿灿的,亮得晃人。
许乘风就是在这时候重新回来的。他已经换下了校服,头发重新拾掇过,乱得像秋风里的茅草屋,蓬蓬的,杂草一样乱。他一路奔着亮着灯光的教室快步地走,但也没有跑,就是快走,步子迈得很大,脸色沉沉的,难得地收敛着表
情,严肃着脸。他严肃的时候给人一种认真的错觉,好似原来那些纨绔张扬的表象都不攻自破了。
乘风。大概就是这人走路的氛围里,就真的自带着风。飘逸得好像走路能摆脱地心引力似的。嚣张,凶狠。有种此路是他开的气场。
管生表现得很安静。看到许乘风来,他才开始慢慢收拾东西,等到许乘风破开门时,管生正好让许乘风看见自己在收拾最后一本书。
管生什么也没说。他背上自己的书包,又用一手的手臂挂住许乘风书包的书包背带。起身,然后将椅子放到课桌下边,从容地走向许乘风。
中间没有一句抱怨,一句问话。什么也没有。极为平静,平静到极为冷静,冷静到仿佛这人不受情绪的掌控一样。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走到门口,按灭了教室的灯,说:“走吧,少爷。”
许乘风额头微微布着一层细汗。他舌尖润了润干燥的嘴唇,今天下午和自己那几个哥们疯了一下午,要不是许南川一通电话直接派人来抓自己,他保不齐还没回家呢。
等他回了家,才想起还有管生这号人物。刘管家说不久前他班主任还打电话来说管生还在学校等自己,也是那一会管家知道了自己在外面疯,连带着许南川也知道了。
不过刘管家说了,让管生自己好回来了。
然而许乘风等了快半个钟头,管生这个死脑筋,竟然还没回来。
难道他是真的只听自己的命令,所以才一直原地没?还是就是在等自己?
许乘风形容不出这种感觉,大概就像是周以松家里养的那只狗,特别亲周以松,每次周以松无论去哪里,那只狗都会跟在车后面跑很久送他。周以松在家里,无论干什么,那狗子就像是有灵性似的,一直跟在他边上。
许乘风于是决定去学校一趟。
连刘管家都说不用,实在不行再联系一下学校的值班老师,让管生回家就行。但许乘风还是执意要去一趟。
许南川破天荒地很同意许乘风的做法。
许乘风真正接到了管生,竟有种从未有过的无所适从。这种一种全新的感受,他难以形容,酸酸软软的,像是一双手捧住了他的心脏,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揉
捏,以至于心脏里有什么快要溢出来一样。但更不舒服的是,这种感受不是管生强加的,管生只是做了他该做是事情,他却好像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若是往常,许乘风肯定直接开门见山,问眼前的人此时此刻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在说他坏话,或者想他不好的事情。
但他的心理没有底。就好像无端被划开了个大口子,黑漆漆的,看不清真面目。只能看见管生的态度很清冷。他的目光很清冷。他的一切都很清冷。清冷到他仿佛是没脾气似的。无喜无怒无怨无恨。
这回许乘风却无论如何地开不出口坦率问他想问的,反而虚张声势道:“你有病?在这里呆这么久?没发现都没人了吗?而且班主任不都让你回家了吗?”
管生看向许乘风。他原本是想一直看着许乘风,他知道,只要一直看着许乘风,不说话,那许乘风自己就会为他说出来的这段话而感到无比的难受。
但管生很清楚,沉默有时候比说话更有力。
沉默意味着无声的抗议,无声的指责,意味着会让许乘风的心理更加难受和愧疚。
许乘风被看得,仿佛喉咙里悬着的一块石头,一直沉甸甸的,沉甸甸地,不断地往下坠,再往下坠,坠入深渊,把他也要拉入深渊里去。
管生将许乘风脸色微凝的表情收入眼底,最终还是平静地开了口,“一开始没回去,是我回去你没回去,他们会问你去了哪里,我想你肯定在和你的朋友们玩,若是我回去,说不定你家里人会让你回去,说不定我也会会挨说;后来没回去,是怕你还没回去,怕我被挨说。”
谎言里,真假参半的才最蛊惑人心。三分真,七分假,管生的话里,只有那一句“我想你肯定在和你的朋友玩”这句话是真的,是他当时早就料到的。
许乘风却自将管生的话解读成管生怕他没看住自己而被他家里人挨说,这么一想,害得管生一直等在教室里的愧疚感还有其他莫名其妙的感觉都轻松了许多——起码管生不是因为他一直等在教室,主要是因为他自己怕挨说。
主要是因为他自己。
许乘风道:“切,胆小鬼。刘管家还以为你对我有多忠心嘞,一直
等着我。”
一想到其实管生等在这里也不全因为是忠心,许乘风忍不住又有些牙痒痒地说了句。
静了静。
管生按灭了教室的灯,两人之间只余下外面的白兮兮的月光。管生安静静地说:“也等你的。”
不知道为什么,管生说话,总是给人一种一字一句无法让人不相信的错觉。
可能是因为他的一双细长眼睛,瞳孔格外得漆黑明亮,看着一个人的时候,认真专注到好像在摄人的心魄。
“也等你的,少爷。”
管生重复。
许乘风刚刚缓过去的那一阵愧疚感忽然又被一种强悍绵密的海潮迅速冲散垮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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