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晴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 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狠狠地一拉一抽,居然把凶/器又?从周怀信身?上又?扯了?下来。
她?双目赤红, 形容颠倒, 挥着染血的刀,活像个人形的夜叉,转身?冲向了?惊呆的人群。
原本挤在一起的人们比着赛地尖叫起来, 除了?个别勇士还躲在角落里没命的拍,大部分人都不想因为一点工作?丢了?小命, 一时推推搡搡、四散奔逃, 往哪乱窜的都有,完美地形成?了?一道人肉藩篱,挡住了?周家不知所措的保镖们。
骆闻舟的肾上腺素狂飙,几乎能?从头顶喷出去, 想也不想, 拔腿就追,跑出十几米, 他慢半拍的意识才跟上了?飞毛腿, 又?想起了?费渡, 转头看了?一眼。
然而出乎骆闻舟的意料, 费渡既没有晕、也没有吐,他只是有些僵硬地站在周怀信身?边, 没有眼镜遮挡的眼神稍微有点散乱,但人居然还是清醒的, 他侧对着骆闻舟,目光刻意避开了?周围的血迹,余光瞥见骆闻舟, 还冷静地冲他挥挥手。
有那么一瞬间?,费渡的晕血症看起来也不是非常严重。
骆闻舟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细想,眼看董晓晴已?经穿过人群,就快要跑出恒爱医院,骆闻舟大致估算了?一下她?的路线,擦着墙角绕开人群,一步迈上路边花坛,飞檐走壁似的追了?上去。
从董晓晴刀行凶到得手逃离,一切都太快了?。
费渡脑子里“嗡”的一声,周怀信小腹上蔓延出来的血迹好似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他胸口上,砸得他三魂七魄一起在单薄的身?体里震荡起来。
晕血虽然有些不方便?,不过日常生活里见血的机会也的确不多,偶而碰破一条小口,恶心一会也就过去了?。
费渡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直面过这样的场景了?,他耳畔轰鸣作?响,四肢几乎失去控制,指尖条件反射似的轻轻地痉挛着,浑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在一瞬间?绷紧,这让他保持住了?直立,看似清醒,其实意识是模糊的。
费渡狠狠地攥住了?拳头,关节一阵乱响,他用
力别开视线,在心脏毫无规律的乱跳中大步走向周怀瑾。
周怀瑾被翻倒的轮椅压住了?一条腿,茫然无措地跪坐在地,下一刻,他被人拎着领子提了?起来。
“他很可能?伤了?内脏,腹部出血非常危险,”费渡用冰冷又?急促的语气对他说,“你还要他的命吗?要的话,马上叫你家医院里最好的急救人员出来。周总,我知道你没瘸,站起来!”
周怀瑾踉跄了?一下方才站稳,惊惧地盯住费渡看了?两秒,随后好似如?梦方醒,一把抓过电话。
周怀信像一条惨遭开膛破肚的鱼,本能?地在地上扑腾,一圈人围着,谁也不敢贸然他,血越蹭越多。费渡听着周怀瑾语无伦次地叫人,又?看着他把手机一扔扑向周怀信,嘴里乱七八糟地嚷嚷着一些诸如?“看着哥”、“没事”之类的废话,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费渡抬起被冷汗浸湿的睫毛,对上了?周怀信的视线。
周怀信的眼睛越来越黯淡,目光越来越对不准焦距,在费渡眼里,他正在发生奇异的变化——正在变成?一堆陌生的有机废品。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整个人被一分为二,一半因为周怀信流血不止的伤口,而感到生理性的恶心晕眩,另一半则像个离群的物,莫名其妙地看着周怀信的眼睛,无法把这个垂死的人和他认识的周怀信联系在一起,茫然于其他人呼天抢地的焦急与?痛苦,他本能?地试着融入,徒劳地搜索着理论上、正常人应该有的同理之心。
然而搜肠刮肚,就是没有。
“人人畏惧死亡,但他们畏惧的其实只是未知。死亡本身?并不痛苦,甚至是有快感的,你应该亲自体会过了?。”
“注意过那些濒死物的眼睛吗?那是找到了?真?相的眼神——真?相就是,‘活着’本身?就是神经系统制造出来的错觉,是个虚假的自我意识。”
“人的意识就像流水,无时无刻不在改变,死亡是它最后的流向,除非你能?了?解或者控制某个意识改变的全过程,否则这个生命就不属于你,不属于你的东西,每次变化都是在背离你的认知,每时每刻都在死亡,不变的只有那一团碳水化合物组成?的
皮囊,你对这个皮囊产生感情,不就像把盘子里的猪肉拟人一样吗?那是妄想症的一种。”
浓重的血腥味山呼海啸地涌入费渡的鼻腔里,费渡的五脏六腑都跟着沸腾了?起来,急救人员满头大汗地从恒爱医院里冲出来,围着周怀信开始急救,又?一阵风似的把人抬走,费渡一路跟到了?急诊室,终于忍无可忍,把周怀瑾一个人撂下,转身?冲到了?卫生间?。
董晓晴这个众目睽睽之下行凶的杀人犯浑身?沾满了?血迹,发带崩断了?,精心烫过的大/波浪式卷发披散在身?后,缱绻无限的发丝在风中上下翻飞,时而缠在她?手里那把触目惊心的凶器上。
“董晓晴!”骆闻舟仗着个高腿长,和董晓晴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眼看她?已?经冲上大马路,骆闻舟冲她?吼了?一声,“站住,你真?以为自己能?跑得了?吗!”
董晓晴可能?是已?经精疲力竭,脚步慢了?下来,听了?这句话,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转向骆闻舟,冲他举起了?刀。
骆闻舟倒不怕她?挥刀来砍,在他看来,十个持刀的董晓晴也没什么可怕的,但他对这姑娘的机实在百思不得其解,生怕她?在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下自杀,连忙停在了?几步之外。
“冷静。”骆闻舟双手往下一压,尽量用平和坚定的目光看向董晓晴,试图稳住她?,现?场编了?一句瞎话,“听我说,姑娘,你刚才捅的那人没死,这事后果不严重,你别害怕,没事的。”
董晓晴还处于应激状态,但这时大概有点回过味来了?,她?持刀的手一直在哆嗦,不知是吓的,还是后悔没再给周怀信补一刀。
“我是警察,”骆闻舟沉声说,远远地摸出自己的证件举起来,“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
董晓晴后退一步,落在骆闻舟身?上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片刻后,她?那沾了?血的脸上,狂躁和扭曲都渐渐平息,唯有刻骨的悲愤水落而石出。董晓晴的眼圈从眼皮外红到了?眼珠里,她?像个哑巴,这个世界听不见她?的声音,偶尔遭遇垂询的耳朵,竟不知从何说起。
骆闻舟小心地试着往前靠近了?一步:
“放松点,你别老举着那刀,不沉吗?多危险啊。”
“我……”董晓晴随着他的话音,下意识地把刀尖略微垂下了?一点,颠三倒四地说,“我爸爸他……”
骆闻舟觑着她?手里的刀,谨慎地计算着自己一击拿下她?的把握,一边不声色地往董晓晴身?边靠近,一边继续说:“你爸很冤,这我们都知道,将?来肯定会还他一个清白。”
不料听了?这句话,董晓晴的眼泪却“刷”一下就落下来了?:“我爸爸……我爸他不冤。”
骆闻舟一愣:“你说什么?”
“他也是那些人里的一员,他们……”
董晓晴刚说到这,突然有厉风扫过,一辆突如?其来的小轿车毫无征兆地在加速过后猛转弯,当当正正地撞在了?董晓晴身?上,骆闻舟根本无从反应,董晓晴已?经擦着他飞了?出去,话音甚至没来得及从喉咙里出来。
前挡风玻璃的碎片好像被狂风卷起的雨滴,劈头盖脸地喷了?骆闻舟一身?,而那肇事的车毫不犹豫地再次原地加速,一脚油门踩到了?底,直冲骆闻舟而来,骆闻舟这一躲大概用上洪荒之力了?,却还是被那车一侧的后视镜挂了?一下,后视镜当场断裂,他不顾剧痛,本能?地绷紧肌肉护住头,顺势往远离马路的道边滚了?出去。
行凶者果然极有经验,知道自己耽搁一秒危险就大一分,并不浪费时间?拐弯追击,他顺路一撞骆闻舟,见没能?撞死他,果断放弃。
恒爱医院后门这段路有些荒凉,此?时又?不是高峰时段,马路上空荡荡的,那丧心病狂的车就这样顶着粉碎的前档,来无影去无踪地呼啸而去!
骆闻舟半个身?体都被那一刮撞麻了?,好一会才挣扎着爬起来,直到这时,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地反应过来,飞奔而至。他一边朝董晓晴冲过去,一边联系市局办公室:“恒爱医院后门的南山路,白色XX轿车,车牌燕CXXXXX,全城通缉……不,全省、全国,哪怕他上了?太平洋,也给我抛个锚拽回来!”
董晓晴的头部已?经变形,一只鞋直接飞到了?马路对面,裸/露的手脚沾满了?尘土,血肉模糊,着实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妈
的王八蛋。”骆闻舟忍不住说了?一句粗话,眉骨发痒,他随手一抹,抹了?一手的血——原来是被飞溅的玻璃割破了?一个小口。
骆闻舟剧烈地喘了?几口大气:“陶然和肖海洋什么情况,到没到董晓晴家?”
郎乔先是毫无置疑地执行了?他的命令,直到这会才有机会开口:“我正要跟你汇报,刚才陶副来过电话,说董晓晴家里没人,还失火了?……老大,这都怎么回事?还有,你为什么要通缉这辆车?”
骆闻舟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方才被持刀伤人的董晓晴吓得到处乱窜的人们重新聚拢起来,不敢靠近,只在马路两边小声指指点点。
董晓晴就倒在光天化日下。
这女孩脾气很臭,人也倔强,一方面声称自己做好了?倾家荡产赔偿受害人的准备,一方面也无时无刻不在坚决捍卫父亲的名誉。
那么她?为什么会铤而走险,为什么刺杀周怀瑾?
为什么又?要事先联系肖海洋?
她?想干什么?她?想给肖海洋什么?
还有她?临终时的那句“他也是那些人里的一员”……
“那些人”是谁?
谁这样胆大包天,竟敢当着刑警面杀人放火?
骆闻舟一时竟有些喘不上气来。
此?时,恒爱医院里的费渡已?经快把内脏都吐出来了?,漱口时,他的手居然在颤。
费渡烦躁地解开了?两颗衬衫扣子,往脸上泼了?一把凉水,又?把湿漉漉的头发抓到脑后,连着往嘴里塞了?两块薄荷糖,直到薄荷糖化干净,他才总算攒出了?直立行走的力气。费渡漠然地扫了?一眼镜子里面色发青的自己,把颤抖不休的手指插/进?了?兜里。
周怀瑾弯着腰,蜷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沾满了?血的手神经质地搅在一起,脖子上的筋都狰狞地露在外面。忽然,一条湿巾从天而降,周怀瑾茫然地抬起头,看见费渡走到他身?边,却不看他,只是望着手术室的灯。
“擦一下吧,”费渡率先开口说,“周总大概跟我不太熟,不过我偶尔和怀信一起玩。”
周怀瑾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他:“我知道,费先生,久仰……”
“是我久仰你,”费渡打断了?他,“周
怀信三句话不离他哥,每次提起周总,都好像没断奶一样,听得耳根要长茧了?。”
周怀瑾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
这时,几个医护人员不知什么事,匆匆忙忙地从他们身?边跑过去,这静惊了?周怀瑾,他跟着一惊一乍地站了?起来,往手术室的方向张望半晌,俨然是坐不住了?,在原地不住地溜达。他那平时戴在脸上如?面具的温文尔雅荡然无存,头发散乱,双手不由自主地合十,好像在请求某个不知名的神明垂怜,喃喃地自我安慰:“没事,没事……肯定没事。”
“那么长的一把刀,一进?一出,没事的可能?性很小。”费渡无情地再次打断了?他,“周总,虽说是生死有命,但他还是为了?你。”
周怀瑾有气无力地垮下肩头:“我知道,我只是……”
“我说的不是他为你挡刀,”费渡略有些咄咄逼人地说,“周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指的是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你相信欺骗世人的都会有报应吗?骗着骗着没准噩运就成?真?了?。”
周怀瑾倏地一颤。
费渡:“你要不要先从怎么策划绑架自己这件事说起?”
旁边几个黑衣保镖不声色地靠近过来,紧张地围着费渡。
费渡苍白的嘴角兀自擎着一点讥讽的笑?意,全然无视这些水货——他们要是有用,周怀信也不至于在抢救室生死一线。
好一会,周怀瑾摆摆手,轻声开了?口:“你说得对。”
“都散了?吧,出去,”周怀瑾对保镖们说,“让我和费先生聊聊。”
费渡走到自贩售机,买了?两瓶水,递给周怀瑾。
“是我找的人。”周怀瑾一口灌了?半瓶,深吸一口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包括当托的亨达,也是我选的。”
“你不怕警察去晚了?,他们把你假戏真?做地淹死在河里吗?”
“有人在旁边看着,一有不对就会救我,我们找的都是熟悉路径的当地人,不容易被警方逮住——就算逮住也不要紧,我证明他们是热心路人就可以了?。”
这倒确实是很方便?。
费渡点点头:“你常年?不在国内,未必会这么熟悉地形,那俩绑
匪是胡震宇帮你联系的吧?为什么选在白沙区?”
“我是策划者和决定者,其他人只是按我的指示做,不必牵扯别人。”周怀瑾顿了?顿,又?勉强一点头,“选白沙区,一来是从机场出来路很顺,二来是找来帮忙的正好是当地人,而且我们几个都和白沙去没有明显牵扯,不容易被人怀疑。”
费渡:“帮忙的人?”
“只是之前举手之劳帮过一个朋友。”周怀瑾摇摇头,“和这件事无关的。”
“我……我那天突然得知他的死讯,就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周怀瑾哑声说,“我在集团里,只是个光鲜的吉祥物,周峻茂一手遮天,就算他死了?,还有郑凯风这个狗腿子,轮不到我说话。”
费渡:“我以为周总无论是从身?份上,还是从资历上,起码都比杨波强。”
“身?份?”周怀瑾苦笑?了?一下,“我什么身?份?我只是一块遮羞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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