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 我是个怪物,但我爱你。”——《洛丽塔》
石凳是围着一个早已经干涸的荷花池摆开的,烂泥和?枯枝败叶中间竖着一个铜像, 铜像造型抽象, 雕的是个什么玩意,肉眼基本分辨不出,但有一面磨得很光, 能从上面看到扭曲的人像虚影。
就?在方才?,费渡无意中一抬眼, 正?好?对上了铜像上反射出的一双眼睛。
铜像毕竟不是镜子, 光影非常模糊,连对方是男女老少也看不清楚,可不知怎么的,一看见那双眼睛, 费渡心头无端一紧, 方才?咽下去的香草泡芙生生地卡在了他胸口,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循着铜像上的影子四下寻找——
这老旧的小区四周没有院墙, 几栋楼混在一起就?自成一帮, 与车水马龙的大?街边界暧昧, 附近有一个公?交车站点?,因为早年规划失当, 已经侵入了小区内部,不少人在灌木丛外排队, 一拨一拨来了又走,几个临街小店的生意相当兴隆,此时正?好?临近中午, 几个小吃摊前已经有人站着等?位了。
人群熙熙攘攘,有穿着睡衣出来的小区居民,有在外围区域活的过路人,有把小区内部道路当成近路抄的私家车车主,有吃饭的、等?位的、还有来来往往的快递和?送餐员……
那双眼睛的主人极其机警,已经悄无声?息地隐入了人海中,费渡没找到一点?可疑的迹象。
他立刻站起来,对晨晨说:“走,我们回家了。”
晨晨毫无危机意识,失望地拖着长音“啊”了一声?,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街边联排的小吃店,她舔了舔手指上残余的奶油,眼珠一转,有理有据地对费渡提出了要求:“我还有零花钱,你刚才?请我吃了一个泡芙,要不然我现在请回来吧?我还想吃一个抹茶的。”
“改天,”费渡温和?且不由分说地一推她的后脑勺,“要吃午饭了。”
晨晨被迫跟着他站起来:“可是我不爱吃饭,我还有好?多不爱吃的菜。”
“唔,其实我也是,”费渡十分坦率地在小女孩面前承认了自己的王子病,随后,他话?音一转,又说,“不过等?你长大?了就?好
?了,长大?了爱吃什么买什么,再也没有人发现你挑食了。”
晨晨无言以对地抬头瞪他,感觉这些大?人都好?不要脸,这时,她忽然看清了费渡的表情,当即一愣。
青春前期的孩子半大?不小,已经有了一些自己的小心思,基本能看懂大?人的脸色,晨晨本来以为费渡刚才?那句话?是跟她闹着玩,这一抬头,才?发现他正?微微皱着眉,脸色有些过分严肃了。
她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伸手攥住了费渡的衣角:“大?哥哥,怎么了?”
说话?间,两人经过一座住宅楼,一楼楼道的窗户正?好?向外打开,展开了一个弧度,费渡不声?色地让小女孩走在自己前面,一直低头和?她说话?,走到这里,他毫无征兆地突然抬眼。
在明净的窗户上捉到了一双如影随形的目光!
那人戴了墨镜和?口罩,整张脸包裹得严严实实。费渡一把按住晨晨的肩头,飞快地一扭头,与此同时,在他们身后大?约两百米处,一个人一头钻进了旁边的灌木丛中,转瞬不见了踪影,费渡只看清了他佝偻的身影和?花白的头发。
老人?
晨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提心吊胆地看着他。
费渡冰冷的目光穿透鼻梁上的镜片,扫过不远处的人群,开口问:“你平时上学有人送吗?”
“有……有的,”晨晨轻声?说,“我爸妈在家,他们会接我,要是他们不在,姐姐会带我坐地铁,姐姐如果也加班,我就?在学校待一会,学校有专门的老师管。”
费渡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又问:“在附近有没有见过奇怪的老爷爷?”
晨晨回想了片刻,疑虑重重地冲他摇摇头。
两个人很快走进了住宅楼里,浅灰色的老建筑隔绝了来自阴影处的视线,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后背佝偻的老人从公?交车站牌后面缓缓走出来。
他遮着脸,脸上顶着个巨大?的墨镜,手里还拿着一根拐棍,好?似个视力不良的人,用探路的拐棍在地上来回敲击。
周围的人们各自插着耳机,大?多在漠然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机,没有留意他蹒跚的脚步。
神色的镜片是他绝佳的掩护,阳光无法穿透,贪
婪的视线却可以。
那视线经过长途跋涉,洞穿了时间与空间,纹丝不地盯着小女孩方才?所?在的地方。
她碎花的连衣裙上好?像跳着浮光,水晶的发卡映衬着一张明净的小脸,是他视野所?及范围内、是整个世界里唯一的亮色,稚拙的剪影在映入他眼底的一瞬间就?猛烈地燃烧起来,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了层次分明的轮廓。
可是禁果身边守着可怕的蛇怪,他想起那女孩身边男人的目光,又畏惧地往阴影里躲了躲,恐惧与渴望汇聚成独特的心惊肉跳,他干渴地抿了抿嘴唇,重重地往后一倒,靠在一棵树干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在心惊肉跳里神魂颠倒。
就?像一个溺水或是服毒的人。
一顿泡芙的功夫,电梯已经修好?了,费渡按下十二层,和?晨晨一起进了电梯。
晨晨小心翼翼地问:“哥哥,刚才?怎么了?”
费渡一顿,却没有安慰女孩:“看见了一个很可疑的人——以后记住,和?大?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要自己多留心。”
“我知道,我开学就?上毕业班了,又不是一年级的小孩儿,”晨晨模仿着成年人的语气,掰着手指一条一条数,“要和?陌生人保持距离,不吃陌生人给的东西,陌生人求助,礼貌地让他们找警察……”
“不陌生的人更要当心,”费渡屈指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不要单独上大?人的车,也不要和?某个大?人单独待在没有其他人的地方——比如现在,你和?我待在一起就?很不安全,如果我是坏人呢?”
晨晨捂住自己的脑门,瞪大?眼睛看着自称坏人的男人:“啊?”
“包括你们学校的老师,也包括看起来行?不太方便的老爷爷和?老奶奶,记住了吗?”
晨晨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时,电梯抵达十二楼,铁门应声?而开,她小声?问:“为什么呀?哥哥,我有点?害怕。”
“知道害怕是好?事,因为美?好?的东西就?像瓷器一样,”费渡伸手挡住电梯门,示意女孩先出去,“对它们来说,最危险的往往不是在房间里乱跑的猫。”
“那是什么?”
费渡注视着女孩的眼睛,轻轻地说:
“是瓷器自己没有意识到自己易碎。”
骆闻舟正?在电表箱前,叼着根烟,靠在墙上等?着他们。
“你俩买个保险丝要买半年?”骆闻舟把手电和?一字改锥拎出来放在一边,“再不回来,冰箱里冻的鱼都要越狱潜逃了。”
晨晨寻求安全感似的,迈开小短腿,飞快地跑进了屋子。
费渡从骆闻舟手里接过改锥,十分熟练地拆开电表箱,把烧断的保险取了下来,然后用老式的保险丝在线路两头转了几圈,轻轻一拧,也没要钳子,直接用一字改锥的锥头一划,就?把那一小截保险截断下来,他伸手拉了两下,确保装结实了,回手重新?推上电闸。
身后的屋里传来“哔——”一声?,冰箱和?空调同时满血复活,整个过程没有超过一分钟,旁边骆闻舟叼在嘴里的烟还没来得及点?。
骆闻舟看着他,突然惊觉,费渡已经完全脱离了少年的范畴,是个男人了。
他看费渡,眼光是时常分裂的——针锋相对的时候,骆闻舟觉得费渡是个危险的祸害,性?情混蛋,目无法纪,随时有可能爆炸,而且一张嘴就?找揍,特别?不会说人话?。
而难得心平气和?的时候,他又总是会想起当年那个缩在别?墅门口的单薄少年,有时候会担心他,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过度关照——是大?哥式的、心无杂念的关照。
可不知是不是费渡方才?在楼梯间里抽疯的过线挑衅,忽然,骆闻舟那一分为二的视角居然有一点?要合而为一的意思,偏差和?谬误彼此修正?,总算擦出了一小块客观的清明——费渡既不是危险的反社会,也不是可怜的小男孩,他首先是个男人,而且是非常好?看的年轻男子,知情知趣,还带着一身明目张胆的假正?经,浑身上下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写着“欢迎随时来睡”。
骆闻舟想,如果他不是费渡,只是在大?街或是酒吧里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大?概会是那种让人浮想连天好?一会的类型。
但是……为什么要有“如果他不是费渡”这个前提条件呢?
骆闻舟难道思考人生,乃至于吃饭的时候也有点?心不在焉——陶然家的餐桌地方不够,好?多菜摆
不上来,只好?直接端过来分,骆闻舟一不留神,舀了一大?块“白糖肘子”在费渡手边的小盘里,放进去才?想起来,此处属于“膝盖以下”,那少爷不吃。
骆闻舟作?一顿,还没等?他说话?,就?看见费渡用筷子尖轻轻地戳了一下,皱着眉和?那块蹄髈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后一脸嫌弃的夹到了自己碗里,表情好?像嗅到了进口猫粮气味的爱国家猫骆一锅。
骆闻舟:“……”
果然,什么“膝盖以下”,什么“咽炎”,都是这混蛋玩意装的孙子。
除了市局那一帮人,费渡和?常宁都属于外向会说话?的类型,很快就?能融入气氛,看着一点?都不像外人,郎乔还狗长犄角装了个洋,带了两瓶红酒过来,除了未成年人,一人倒了一杯,热烈庆祝陶副加入房奴狗大?军。
郎乔机灵地看出陶然和?常宁之间粗大?的单箭头,当着常宁的面,即兴口头组织了一篇“陶副礼赞”,从陶然如何爱岗敬业讲到他热爱生活热爱小物,又分门别?类地列举了陶副队多年来为了保护广大?“碎催”,和?鬼见愁的骆队长做出的种种艰苦卓绝的斗争,最后在骆闻舟皮笑肉不笑的注视下,她话?音生生一转,凭空给陶然编造了一个加强连的美?女追求者,吓得陶然赶紧作?揖,恳求这位女施主不要无故坏人清白。
“陶哥真的很有耐心,”费渡适时地插话?进来缓解尴尬,“将来自己有孩子肯定也是模范爸爸,我小时候没少给他添麻烦。”
陶然面红耳赤地连连摆手。
常宁好?奇地看着他。
费渡抿了一口红酒:“我妈没得早,陶哥当时正?好?是处理我妈那起案子的民警,当时我父亲顾不上管我,他义务照顾了我好?一阵——其实我那时也十多岁了,就?算没人管,自己也饿不死,但我是在他这才?知道什么叫‘认真生活’,姐姐,你别?看他自己老是瞎对付,其实照顾起别?人来,什么都能替你想到。”
常宁听完了这伙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推销陶然,别?的没感觉,先觉出了陶副的好?人缘,忍不住偏头冲着陶然笑。
陶然的酒量本来就?是比“一杯倒”强点
?有限,被灌了大?半杯红酒,头已经晕了,又被梦中情人似笑非笑地瞄着,他整个人完全丧失了思考机能,窘迫得胡言乱语起来:“没有没有,真……真没有,小费渡那时候也不是我一个人照顾的,大?家都关心你,连我师父后来听说,都时常会问几句……还有那谁——闻舟,你别?看他平时不说,其实偷偷去看过你好?几次,你那游戏机还是他托我……”
骆闻舟听着话?音不对,连忙在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陶然所?剩无几的平衡感在他这一脚下灰飞烟灭,整个人一侧歪,碰倒了旁边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一个装杂物的纸箱。
各种专业书、闲书、文件夹、笔记本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费渡和?骆闻舟一人守着一个桌角,各自僵住。
郎乔没心没肺地用胳膊肘顶了骆闻舟一下:“真的假的,老大?,你还干过这事,好?尴尬哦。”
骆闻舟:“……”
知道尴尬你还广而告之!
他顶着费渡沉甸甸的视线,硬着头皮干咳一声?,欲盖弥彰地站起来去收拾陶然碰掉的纸箱。
“没出息啊,一喝多就?瞎说。”骆闻舟生硬地转移话?题,捡起一个泛黄的笔记本抖了抖灰,“哎,师父的旧笔记怎么在你这?”
他话?音没落,一张铅笔的人物肖像从本子里掉了出来,上面画着个男人,五官端正?、文质彬彬,平视纸外的眼睛里却隐约压抑着某种黑沉沉的东西。
画纸上标着日期,是二十多年前,角落里还写着注解。
“吴广川——六个女孩的尸体仍未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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