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一?个周末的发酵, 天幕上?空的跳楼未遂事件在周一清早爆炸一般地沸反盈天起来,费渡还没走出停车场,已经遭到了两拨围追堵截, 他这?才发现, 自己摇身一变,居然成了个网红。
费总端着半杯已经凉了的“伦敦雾”,在自己办公室里琢磨了一?会, 感觉钱不能白花,人也不能白红, 于是招手叫来了秘书, 嘱咐她借题发挥,找市场营销部的人以公司的名义做一?份关于企业社会责任感的特别企划。
秘书拿着笔记本噼里啪啦地记下了他的突发奇想,临走,她欲言又止好半天, 眼圈都红了, 才小心翼翼地问出口:“费总,你在天幕上?说的都是真的吗?”
“嗯?”费渡随手翻着自己的日程表, 闻声一?抬头, 露出一个搀着揶揄、拌着纵容的笑容, “当然不是, 有?自杀干预的专家在后面提示台词的,那种场合不会让我自己随便发挥的——你怎么什么都当真, 也太可爱了吧。”
秘书眼圈的红晕立刻平铺到了脸上,啐了一?声, 转身就走。
“哎,等等,”费渡笑眯眯地叫住她, “今天公司有没有需要我出卖色相的饭局?”
一?腔母爱被浪费的秘书小姐翻了个白眼:“没有,咱们暂时用不着这?项宝贵的无形资产。”
“那就好,”费渡立刻把披在身上?的西装外?套一?扒,笔记本一合,“那我出去一?趟,有?事打电话。”
半个小时后,费渡已经从医院接出了何?母,一?起赶往市局。
王秀娟毕竟身患重病,年纪也不小了,经历了这?么一?场大悲大恸,她被留在医院观察了一?个周末,才勉强出院,要去接回何?忠义的遗体。
一?个异乡少年的死亡就这样勾连出了一?起震惊全国的腐败贩/毒大案,燕城市局不得不和纪委成立了联合工作组,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
相比而言,何?忠义被杀一?案反而没那么多人关注了。只有骆闻舟陶然和郎乔等几?个一开始就接手案子的人负责后续的收尾工作。
何?忠义尸体的仪容已经整理好了,看起来反而不像他刚在路边被发现时那么骇人,脸上蒙
着化妆师牵强附会出的安详。
赵玉龙、何?忠义生前的几?个同事都自发地过来帮忙,马小伟也在肖海洋和另一个民警的监督下露了面。
张东来不知是迫于压力?还是怎样,中途一?身严肃地亮了相,远远看见费渡搀扶的王秀娟,他老大不自在地晃了晃脑袋,同手同脚地走过去,生硬地冲王秀娟一?点头,开口说:“阿姨,你儿子真不是我害死的。”
他人高马大,王秀娟有?些畏惧地往后退了半步。
张东来又搜肠刮肚地想了想:“不过我倒确实打过他……”
费渡凉飕飕地刮了他一?眼,张东来尴尬地蹭了蹭鼻子,闭了嘴不敢多说,冲着何?母做了个请的手势。
何?母王秀娟非常瘦小,费渡每次和她说话,都要稍微弯着点腰,显得分外?温柔,他用一个眼神打发了张东来,附在何母耳边说:“要是您实在不行,剩下的手续,我可以替您办。”
王秀娟艰难地摇摇头,随后,她挣开费渡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我家忠义犯过错误吗?他有?没有干过什么坏事?”
费渡垂下眼睫注视着她,好一会,他轻而坚定地说:“没有,阿姨。”
赵浩昌非常狡猾,煽情推卸、偷换概念做得炉火纯青,听完他的陈述,只让人觉得整个社会都是个大泥坑,只有他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受尽迫害地盛开。
只有靠郎乔他们在场外扒拉蛛丝马迹,再加上?骆闻舟的连坑再诈,才能从他嘴里套出一点真话,拼凑出一个破破烂烂的来龙去脉。
何?忠义带着希望和压力?,从偏远的小山村来到喧嚣的燕城,他看见满目的车水马龙与红男绿女,和他同龄的少年少女们青春洋溢地出入校园,走在大街上?,个个都可以直接走进街拍镜头。
而他初来乍到,无亲无故,只能住最破的房子,每天踩着泥泞,伴随着下水道的气味往返于工作和租屋之间,身边除了暮气沉沉的中年人,就是一帮不学好的混小子,沾黄聚/赌涉/毒,什么样的混账都有。
他却每天掰着手指计算本子上?的账目,省吃俭用,一?分钟也舍不得浪费,总想多干一点
,能早点还清欠人家的钱,给病病歪歪的母亲治病,偶尔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在这个城市立足。
他从小崇拜着一?个人,虽然严格遵守着和对方的约定,从不把他的存在告诉任何人,却还是忍不住想朝他接近一?点。丰年大哥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何?忠义思前想后,觉得可能还是自己太穷的缘故,这?偌大一个燕城,日日奔波,谁容易呢?当然不想要一?个三天两头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和那个人保持着基本的联络,偶尔问候,然后拼命攒钱。
问候是必须的,即使别人不爱搭理他——因为借了人家的钱,没有就此断了联系的道理。
他好不容易攒够了第一笔钱。两万元整,不够少爷们糟践一瓶酒的,却已经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存款,他得非常小心地收好,不敢显摆,也不敢让任何人看见,因为身边总有手脚不干净的室友。钱放在自己手里不踏实,何?忠义总是想早还早安心,可是丰年大哥不好联系,他迫不得已,只好找上了张婷——他偶然见过她在丰年大哥身边。
何?忠义鼓足勇气找她说话,结结巴巴地希望从她那里打听到大哥的去向,没想到反而吓着了女孩。
因为态度殷勤的陌生男子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有穷酸与不体面。
女孩的激烈反应给他招来了一?顿臭揍,这?倒没什么,偏偏那个人就在旁边看着,冷静地拉架、头也不抬地劝阻,好像从未见过他。直到那一刻,何?忠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丰年大哥或许真的并不想有一?个他这?样的同乡。
他们不是亲人,也不是朋友,自己原来更像一个泥点子,甩在人家一尘不染的白衬衫上,洗都洗不掉。哪怕对方事后非常敷衍地塞给他一?款新手机。
何?忠义想,等把那些钱都还完,就不再联系了吧。
有?一?次送货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丰年大哥和他的朋友们在不远处谈笑风生,这?一?次,他主避开了他们,没有上?前讨嫌,偶然听说他们打算去一个名叫“承光公馆”的地方暖场。
何?忠义的尸体盖好白布,被人抬了出来。王秀娟的眼眶瞬间充血,膝盖一
?软坐在地上,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凑过来,想把她架起来。
她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横流而下,浸染到花白的鬓角,抓住了身边一?个人的袖口:“我教他待人要好,做人要实在,我是教错了吗?”
谁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只好一?致缄默下来。
王秀娟文化水平有?限,鉴定书基本看不懂,陶然只好等她情绪稍微平复之后请她坐下,一?条一条念给她听,逐字逐句地解释,解释完一?句,王秀娟就木然地点一下头。
她并不嚎啕大哭,只是悄无声息地坐在一边,流着漫长而绵延不绝的眼泪。
张东来低着头蹭到费渡身边,脚尖踢了踢地面上的小石子,抓耳挠腮地说:“费爷,婷婷托我打听……咳,这?他妈都什么事!我二叔因为这事要调岗,提前退居二线,我们家今年犯太岁吗?”
费渡隔着几?步远,望着王秀娟,忽然问:“你找到那条灰条的领带了吗?”
张东来一愣:“什么?”
“不用找了,那条领带现在就在市局,”费渡说,“上?面有被害人何忠义的血迹和你的指纹,是有人从你车上捡到后举报的。”
张东来张着嘴,瞠目结舌半晌,锈住的脑子终于“嘎啦嘎啦”地跑完了漫长的反射弧,隐约听明白了费渡的话,他呆若木鸡地一伸手,把从额前支楞出去的头发捋到脑后,发出一声简短有力?的感慨:“操!”
费渡拍拍他的肩膀:“让婷婷别打听了,及时止损吧。”
“慢着,等等,”张东来有些晕头脑胀地一摆手,“你是说那……那谁,偷了我的领带杀人,还要栽到我头上?你是这个意思吗?”
费渡不予置评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不可能吧?我对他——赵浩昌,还不够意思吗?就凭他在荣顺的资历,你们的项目轮得着他?还不都还是我介绍的!婷婷带他回家,我爸妈对他也没意见啊,拿他当新姑爷招待得周周道道的——我什么事碍着他了?”
费渡想了想,回答:“喘气。”
张东来:“……”
张东来用他有?限的脑浆原地思量半晌,还是难以置信,嘀嘀咕咕地说:“不可能吧,我还是觉得……骆闻舟那货到底靠不
靠谱?他怎么能……”
“骆闻舟那货要是不靠谱,现在关在里面等着被公诉的杀人犯就是你了。”骆闻舟本人不知什么时候溜达到他俩身后,点了点张东来,“少爷,长点心吧。”
张东来有点怕他,一?见骆闻舟,腿肚子先转筋,此时背后说人被正主听个正着,他连个屁也不敢多放,一?脸受惊地跑了。
骆闻舟缓缓来到费渡身边,负手而立,注视着不远处的生离死别:“她以后怎么办?”
“经贸大厦的老板借机蹭热度,”费渡说,“要牵头发起一个‘乡村失独老人基金会’,已经发过通稿了,应该能负担她以后的治疗费和生活费。不过……”
不过钱可以给,人却回不来了。
别人能在物质上?关爱她,却没有?人能还给她一个儿子。
“对了,”骆闻舟从怀里的文件夹里摸出几张照片,“给你看个东西。”
那照片上?是一根装在证物袋里的钢笔,隔着镜头都能感觉到钢笔的质感,笔盖上?有?个刻上去的“费”字:“赵浩昌的藏品之一?,眼熟不,是不是你的?”
他本来期望着从费总脸上看见一?点惊讶,谁知费渡只扫了一?眼,就毫不意外地说:“原来在他那啊,去年圣诞节那天丢的。”
骆闻舟:“……”
日期和赵浩昌的记载一?模一样,不知道的还得以为是费渡送给他的。
“我找不着东西的时候,一?般稍微回想一下前后的心理状态就大概知道放哪了,”费渡一?耸肩,“再找不着,只可能是被人拿走了——不过那天进出我办公室的员工和客人很多,为了怕闹出不愉快,我也没声张。”
骆闻舟:“你不想知道标签是什么吗?”
费渡耸耸肩,他的目光落在钢笔照片后面——那镜头拉得稍远,拍进了赵浩昌地下室落地灯的一?角,标本似的树灯静静地亮着,像是遥远时空以外投注而来的目光,永远跟着那一年改名换姓的乡村青年。
“不太想,”费渡说,“庭审完也不用还给我,沾了焦糊味,我不要了。”
把王秀娟安顿好以后,费渡没和别人打招呼,独自悄然离开,径直开车去了郊外?。
才刚过傍晚,约莫是有点阴
天,陵园里碑影幢幢,鸦雀低飞,湿润的泥土气息从地面反出来,沉睡的亡者注视着往来的生人。
费渡拎着一?束百合花,轻车熟路地踏着他第七年的脚步,来到了一?座有些陈旧的墓碑前。墓碑上?的女人容色苍白,眼神忧郁,笼着一?层脆弱的美感,永不褪色地看向他。
费渡和她对视了一?会,挽起袖子,用细致的软布把墓碑擦了一?遍,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吻了一?下,印在墓碑上?,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一?点释然的微笑。
好像终于把那口压在他心里的棺材推了出来,放入空置的坟墓中,尘埃落定。
骆闻舟远远地看着他离开,才做贼似的走过来,放下一?把小白菊,给墓碑上?的女人鞠了个躬。
他和墓主人无声地交流了一?会,正准备离开,忽然,脸上一?凉,郊区居然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
骆闻舟没带伞,“啧”了一?声,正想用胳膊遮着头冒雨跑出去,刚一?抬手,头上却张开了一?道黑影。
骆闻舟吃了一?惊,蓦地回头——费渡不知什么时候去而复返,正举着伞,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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