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荣笑眯眯地点点头,看顾夜歌的眼神慈爱如同看待自己心爱的得意高徒——当然顾夜歌此时的确是。“我和黎老师他们之前就计划了,你这次考得这么好,是我们学校的骄傲,正好拍个宣传片,来给学弟学妹们做个榜样。”
顾夜歌垂下眼眸,半晌没说话,浓密长睫之下,邱荣看不到她眸中神色,却见少女唇边弯起了极冷的一个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她以为是错觉。
“恐怕不行。”顾夜歌开口,依旧是对师长们一贯的淡漠恭谨,“陈奉老师可以说过我好几次,像我这种人,不如在联考之前放弃考试,放过自己,也免得拖累班上的及格率……我怎么好去作为榜样拍摄宣传片?”
去年阳光惨白的冬日,话语犹在耳畔。
“有些人呐……”男人皱了眉头,有意无意地瞟向顾夜歌,“还不如现在退出,跟我们说一声,放过彼此,要不然考了又没考过,又什么用呢?”
彼时已经临近联考,顾夜歌学了两年的美术,无数个日夜的努力,数十万的开销,在离那场考试不到半个月的时候,她的老师劝她,像她这种学生,还不如不考试。
你为了高考悬梁刺股数年,战战兢兢刻苦拼命,无数个日夜的血泪与提心吊胆,在离高考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候,你的老师当着所有人的面,劝你放弃高考。因为他觉得你如同垃圾,无可救药,考了只会拉低班上的及格率。
“你说这有些人,天天跟着我们一起起早贪黑的,结果画出来的都是什么东西?画的桌面跟泥巴做的一样,有什么必要呢,这种水平有什么必要去参加联考?”
‘画的桌面跟泥巴一样’,是他评价顾夜歌画的原话。
“我今天这话就放在这儿了,以她的水平,绝对过不了联考!”
“这每天的颜料费和学费也好几百呢,天天杵在这儿,好像也在认真学一样,你说何必呢?师生一场,要是现在退了学,这之后几天的学费我还能退给你,也好几千呢。”
有男学生插科打诨:“现在退学,是全部学费都退吗?”
“怎么可能。”陈奉瞪他一眼,“开玩笑,我是说现在到联考的那段时间的学费,怎么可能把高一到现在的学费退给你?不可能的。”
男同学嘿嘿笑着,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学了近三年,傻子才会因为半个月的学费放弃考试。
他目光落到顾夜歌身上,陈奉那些话指向太明显,只要在班上上过课,傻子都知道他说的是顾夜歌,一时之间,他竟然有点同情这个风评几近妖魔化的女同学,临近联考,谁不是紧张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这种时候被老师当众劝退学,这种心理压力,他自问自己是肯定承受不住的。
无数人有意无意的目光投过来,顾夜歌握着扇形刷的手顿住,随即麻木地继续开始调色。
可是怎么调,都不对,加再多的亮色进去,也始终是一团浑浊的灰暗。
明明刚才,她的颜色还是正常的。
所有人都说,色彩可以反映一个人的心理状态,陈奉、龙芷璋、颜絮琪……她们嘲讽了那么多次她的色调,说她的色调太灰太暗……可是,这种情况下,谁能够保证自己的心情不灰暗,都是十几岁的高中生,谁能真的不在意?
谁来告诉她,究竟要怎样,才能不被影响,不被那些垃圾影响自己的作品?
“诶。”陈奉说着说着,忽然眼睛一亮,似乎想到了可能的对方不退学的原因,“你是不是担心退了学大家再见面尴尬?不用担心的,只要你退了学,大家以后见面还是可以打声招呼的,以后学校里碰到,你还是可以叫我一声老师,我会应的,不用担心。”
语气像是给了天大的恩赐。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但是,你要是拖累了我们班的联考合格率,到时候就别怪我心狠了。”
旁边有女生嬉笑着说:“拖累了会怎么样啊?”
陈奉嘿嘿一笑,倨傲地抬高了下巴,神色轻蔑而不屑,“老师整学生的方法,可多了去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退学也好弃考也好,都行,拖累了我班上的升学率,就别怪我心狠了。”
呵,真厉害,学生若是没有考到好成绩,没资格为自己伤心,反而得先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那些话语犹在耳畔,而此时,他们全要自己帮她们拍宣传片,去上演师慈徒孝的戏码。
彼时到处都是无形的禁锢,顾夜歌只能沉默,但绝不意味着她遗忘。
“你呀。”邱荣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神色很有点看待自己宠爱的顽劣晚辈的意思,“真是孩子气,陈老师那是气话,还不是为了激励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居然小心眼地记了那么久。”
她语重心长地劝顾夜歌:“这人呐,活在世上,没人帮衬是不行的,这么大人了,别跟小孩子一样,陈老师也是好心,我们挑个时间……”
顾夜歌垂下眼眸,眸色嘲讽,不置可否。
邱荣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换了语气,神色间很有点诱惑的意思:“你还不知道?这次吴期老师可是下了血本,只要拍了这个宣传片,你就可以拿到三万的奖学金,三万喏,你大学学费都不用愁了……”
她愁过大学学费吗……
她零花钱都不止三万……
“宣传片我是不可能拍的,老师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顾夜歌起身,俯视着邱荣,目光已然平静下来,动作一如平素,疏离而恭谨。
“你这孩子……”见她软硬不吃,邱荣神色也冷下来了,准备好好说教一顿。
可是还不待她再开口,顾夜歌已了然她要说的话,低垂的眸中掠过一丝厌倦与乖戾,不动声色翻了个白眼,转身直接走了。
联考之前是没有办法,美术她没办法自己去学,太多不了解的琐碎桎梏了她。如今联考已过,她没有必要再去忍耐他们。
他们既无师德可言,她又何必以师道尊之。
是她给学校交钱,不是她欠了学校。
邱荣看着顾夜歌的背影,瞠目结舌,她怎么也没想到,一贯沉默恭谨得似乎怎么都不会反驳师长的顾夜歌会直接走了。
电话响了起来,邱荣看了眼来电显示,无奈地叹口气,低声和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她神色忽然变得嘲讽:“若不是你们当初那么对待她,她怎么会赌气不拍?小姑娘成绩这么好,有点脾气也是正常的嘛。”
其实无论如何顾夜歌都不可能拍宣传片的,以她此时的形象拍摄视频,林子萱能气得直接从香港飞过来骂人。
顾夜歌文化课一直不差,文综和语文一直稳定在班级前三年级前十,发挥好拿班级第一年级前五也是常事,但和她曾经的美术一样,败在偏科,只能勉强算中庸的英语成绩和令人尴尬的数学直接把她的总成绩从班级前三拉到前三十——嗯,G高美术班是全校最大的一个班,有近七十个人,所以即便如此,她成绩其实也算不上多差。
偏科需要突击,是以联考后顾夜歌几乎可以说逃出了G高这个牢笼,相当多的时间她都在校外进行一对一辅导。
G高那些明面上繁琐到令人发疯的规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只能穿校服,两套劣质衣服日日穿,换洗了三年早已破烂肮脏得不成样子,学大学上大课,一节课100分钟没有休息时间不能上厕所不能喝水,但不同于大学一天就那么一两节课,G高是从早上七点(七点之前是早自习)这么上一直上到晚上十点,中间只有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各种诸如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吃饭不能超过十五分钟等规矩数不胜数。以及那些小太妹团体规定的各种隐形规矩,顾夜歌在隐忍了三年之后,终于可以不用再care。
顾夜歌回G高过几次,一次走在半路上,隔了近十米的时候,陈奉忽然遥遥笑着冲她打了个招呼,眉眼舒展得意又亲昵,仿佛遇到了和自己私交甚笃的得意门生。
周围人注意到她的动作,似乎在问他是谁,陈奉热络地介绍着,亲密如多年至交小友。
顾夜歌却怔住,本能地警惕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迎着众人的目光,僵硬地点了点头,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去班主任那里拿出校条的时候,偶然路过高二教室,听到男子高昂激扬的声音:“你们知不知道高三的顾夜歌?就是上一届最高分的那个,我跟你们讲,她一进美术班我就注意到她了,画画太有天赋了,我特别看好她,当时就觉得她肯定可以考到特别好的成绩,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好家伙,她这个成绩在整个省都是数得上号的……”
顾夜歌垂下眼眸,千万种复杂情绪萦绕心头……她只觉得世界玄幻。
她对教室里男子的印象,是某一次小考试成绩公布后,他在和其他学生谈笑时看到她,顺口说了一句:“顾夜歌啊?加油哦,争取考到190。”
彼时成绩已经公布,那一次她的成绩是220,此间的几次考试也没有低于210过。
她的色彩成绩一直上不去,天知道她有多拼命练习速写素描才把成绩拉到220,而在她终于达到时,她的老师对她说,加油,争取考到190。
在美术班,190不到和220,是班级前十和倒数三名的区别,中间隔了大半个班。
是因为龙芷璋颜絮琪的上眼药,还是他自己看法?这些其实都不重要,事实就是就算她拼命考到220,在老师眼里,她也永远都是190都考不到的废柴。
那次她怔住后,小声为自己争辩了一句:“我这次是220.”可男人和几个男生在短暂的惊讶后,忽然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目光透着成年人看幼稚倔强的小孩子的优越感、高高在上、调侃。
他们在笑什么?顾夜歌不知道,但她也不需要知道。
老师尚且如此,联考前联考后对她的态度宛若两人的同学,更是数不胜数。
无数曾经帮着龙芷璋一起排挤羞辱她的人,好像暗地里欣赏了顾夜歌很多年一样,纷纷过来想尽办法结交她,以她为中心,顺应她的习惯。
龙芷璋曾得意于自己对那个“圈子”规矩的熟悉,而此时那个圈子的人为了结交不喜欢那些规矩的顾夜歌,按照她的习惯将规矩重新定义。
有人不知有意无意,说漏了嘴,“认识你之后,才发现你和龙芷璋她们说的完全不一样。”然后顾夜歌才知道,托龙芷璋的福,自己的形象在G高被妖魔化荡妇化了多少。她这才知道龙芷璋究竟对自己造了多少谣,诋毁了多少。
痛苦吗?生气吗?都不是。
彼时的顾夜歌只是觉得奇异,如同打开一扇新门。
原来书中写的那些热血义气校园情,在你表现出自己的价值之后,便可以如此凭空生出来。
换个角度想一想,那些人真的是现在才知道那些都是假的吗?她们此时的行为,是否也只是为了以“出卖”diss龙芷璋为投名状,来讨好她?
这些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仅仅几个月之后,顾夜歌迎来了那场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如无意外,此后这些人,余生都不会有机会与她见面。
2018年六月,顾夜歌坐在S市唯一的七星级酒店里,严肃地问着对面女子:“那你能帮我拿到顾则唯见面会的门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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