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锦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爽直性子,迟来的公道与正义于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她想不明白,人世间最简单的是非黑白,怎么会变得这么复杂。
景毅听话的拿了披风端了酒水上来,怯怯的放在他们身后,又怯怯的起身,努力不弄出一丝声响。
可惜他再安静,也是个喘气的,从他踏上阁顶的那一刹那赵明锦就知道了。
待东西放下,她回手抓过酒壶,也不往杯子里倒,直接就着壶嘴喝。
喝了几口,心口的气闷散了些,她偏头看叶濯:“迟来的公道与正义,王爷觉得有意义?”
叶濯眸光闪烁一瞬,薄唇了却没有出声。
可赵明锦就是想要个答案:“怎么不说话。”
景毅看着自家王爷落寞的背影,忍不住开口:“将军这是憋了一肚子火气等着与王爷清算,说话也跟吃了炮仗似的,王爷还能说什么。”
“你这意思倒是我欺负你家王爷了,”她站起身来,眉梢一挑,“以为我赵明锦是什么人,若真要清算,会坐在这里与他磨嘴皮子?早拳头招呼了。”
“你……”景毅替王爷委屈,还想与她争辩,不过看到王爷淡扫过来的视线,只能将话咽回去:“卑职告退。”
赵明锦冷哼一声:“看来今日也没甚好说的了。”
说罢转身就要走,只是手腕蓦地被握住,仍旧是微凉又干爽的感触,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
“方才还说要好好聊聊,吃食都已备好,怎么还生气了。”
赵明锦梗着脖子,手腕一挣开了他的束缚。
叶濯顺势收回手,拍着她方才坐过的位置:“我们慢慢说。”
“你说就是,我能听到。”
他薄唇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为她多年不曾变过的通透与达观。
只可惜到底天真了些。
“阿锦觉得,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好事为善,坏事为恶,再简单不过。”
“立场不同,你眼中的好事,或许是旁人眼中的坏事,” 他仰头看她,眼中闪着灼灼光辉,“就像你与阿穆达交战,你觉得他是恶的,他觉得你亦然。”
“好好的提
他做什么,”赵明锦一脸嫌恶,“家国大事,以是非善恶论断,太狭隘了些。”
“好,我们不提他,不如就说六年前,阿锦在京城巡卫司被诬陷下狱一事。”
提到这件事,她喉头一哽:“你怎么知道?”
“当年赵都尉连夜教训手下,打的人鬼哭狼嚎,京城所有护院狗跟着叫了一夜,想不知道都难。”
“……”她站着他坐着,一个低头一个仰头,怎么看都累得慌,赵明锦走回去坐下,“他半夜三更强抢民女,被我发现还口出狂言,我揍他一顿怎么了?”
“倒是没什么,”可叶濯话锋一转,“后来又因何被下狱了?”
“不就说我滥用私刑,目无王法,乖戾嚣张,”想想那些文官乱嚼舌根子还一本正经的虚伪嘴脸,她就忍不住讥讽,“险些被欺负的不是他们家姑娘,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官官相护忒不要脸。”
“可我却听说,险些被欺负的姑娘也没向着你说话。”
叶濯的声音清淡,在静谧的夜色下很快消散无形,却在她心头激起了一阵狂风巨浪,久久不曾停歇。
“你入狱后,只要那位姑娘出面为你作证,你就可以洗清冤屈。”
是。
但是她没有。
刑部去询问,那姑娘只说当夜未曾出门,险些被人欺辱更是从未有过。
所以赵明锦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成了旁人眼中的性情暴虐藐视律法,当重罚。
“你出手救她,她却不知感激,反而害得你百口莫辩,”叶濯斟了杯热茶给她,“在阿锦眼中,她是恶人么?”
赵明锦垂眸看着他手中的杯盏,涓涓热气在黑夜里蒸腾而上。
她接过,没喝,只是捂在手心里:“民不与官斗,她否认定有缘由,虽说不上恶,却也……让人心寒。”
“一人一户之事,尚且难说善恶,何况事涉朝堂,牵一发而全身。”
叶濯是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说这句话时,赵明锦从他语气中听出几分无奈的喟叹来。
“阿锦看到一片枯叶,想着摘掉它就不会坏了其他的好叶子,却忘了去看树根。其实那树根早已腐烂,枯叶只会层出不穷,清是清不完的。”
“那就拔了那棵树。”
他又道:“
百年大树,根脉深广,拔之不易。”
“那就慢慢来,总有能彻底拔除的一天。”
叶濯不再说话,勾起唇角看着她,四目相接片刻,她清咳一声,撇开视线去看向天上的三两颗星。
“说我目光短浅,人又愚钝,我却找不到一句话来反驳,还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愚钝之人怎会统御千军万马,目光短浅又如何能退敌千里,”叶濯的声音带着笑意与宠溺,“阿锦心善,看什么都是善的,不愿将人往恶处想罢了。”
“……”
赵明锦实在想不明白,叶濯怎么这么会说话,夸人也夸的不着痕迹,让她根本无从反驳。
看来,本该属于如玉的公道她是讨不回来了。
“京城向来是个消息传得飞快的地界,今日如玉出现在刑部,明日百姓添油加醋一联想,流言只会比事实更不堪。”
“谢姑娘确实要受些委屈。”
委屈这两个字,恐怕说得太轻了些。
赵明锦有些心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得垂头丧气的站起身,活活筋骨,准备从阁顶翻下去。
叶濯就在这时伸手拉住她,神色语气都有些哀怨:“把本王扔在这里不管了?”
“王爷不是能自己走下去?”
叶濯缓缓起身,挺拔颀长的身材,要比她高出一个头去。
此刻两人离得极尽,他的身影将她完完全全的隐在里面,带了种莫名的压迫感。
“以前不知,王妃还是个卸磨杀驴的。”
方才也不知是谁嫌蚂蚱不好听,现在又自比成驴了。
赵明锦懒得同他计较,直接上前一步,伸手搂在他腰间:“我这就带……”
话还没说完,自己的腰身却是一紧,垂眼看过去,叶濯的手正搭在那里,而且只搭着还不够,还用力将她往他那边带了些。
她额间青筋欢快地蹦了两蹦。
叶濯在身侧一本正经的道:“太高了,怕。”
“……”
回到碧锦园,稍用了些晚膳,赵明锦躺在榻上对着燃起的安神香出神。
眼下情势对如玉不利,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在如玉离开京城前不让她出府,以防听到那些闲言碎语。
还有郑锡,他免于一死已成定局,不过任凭如何活罪难逃,于他来说
都是轻判了。
在赵明锦的信念中,天下可没有遭欺辱之人要受尽白眼奚落,欺辱人的却能风光无限的道理。
必要惩治一番!
至于怎么做,需得找军师他们议一议。
翌日一早,赵明锦正准备出门,刚好看见绿儿脸色不郁地从外面回来,坐在竹林下生闷气。
“怎么了,”她走过去,“一张小脸揪得同包子似的,谁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绿儿。”
说完她又有些气不过,将在市集听说的事一股脑都同赵明锦讲了。
赵明锦总结一番,大抵就是两件事。
一个是关于案子的。
昨日审案虽在刑部公堂,并无百姓旁观,但堂上有官员,堂下有侍卫,难保谁不会将案件细节透露出去。
今日一早,百姓们已经开始议论纷纷,永昌侯、永昌侯世子和谢家姑娘是被提及最多的。
第二个是关于郑锡的。
皇上亲下圣旨给刑部,郑锡罪孽深重理当问斩,但永昌候早年曾于国有功,便以先皇御赐免死金牌抵了郑锡死罪。不过,郑锡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褫夺世子封号,三日后流放幽州,永不得回京。
绿儿将这些说与赵明锦时,赵明锦目光沉静,神色如常。
绿儿有些着急:“将军,谢姑娘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这可怎生是好。”
“悠悠众口堵是堵不住的,”她站起身来,“我出去一趟。”
赵明锦离开王府,骑马一路出了城门,直奔京郊虎啸营。
营内练兵刚散,一众新兵累得气喘吁吁,额上大汗淋漓,有些甚至热到已宽了盔甲,中衣也解了一半,不过见赵明锦牵马进来,又都默默穿了回去。
刘副尉几步迎上来:“赵将军。”
赵明锦嗯了一声:“李督元在哪儿,校场还是营帐?”
“校尉……昨日清早离开,一直未归,”刘副尉吞吞吐吐,脸色凝重,“将军,校尉会不会出事了。”
赵明锦停下脚步。
李督元一夜没回,不会是因为如玉拒绝了他,所以一时想不开,在城内投河自尽了吧……
堂堂七尺男儿,上过战场,历过刀兵,生死都是看惯了的,不会连人世间再普通不过的离别也看不开吧……
她回身上马,刘副尉在身后道:“将军,校尉他……”
赵明锦一扬鞭,人已冲出了虎啸营,只剩声音顺着微风在空中浅淡回荡:“生死不论,都给你们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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