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
裴旖上班的地点离家不到三公里,天气好的时候她会骑车,天气非常好的时候她会提前出门十五分钟,步行过去。
但是万州的天气经常不太好,雨水缠绵悱恻。
地下停车场又满了,她在路面上开了两圈,才跟在一辆驶出车位的车后面停了下来。
雨越下越大,噼啪拍在玻璃上作响,她拿起来车座上的黑伞,拖延到打卡的最后一刻,才不得不开门踏下车。
其实裴旖一点也不喜欢万州。这里靠海,四季都是潮湿的,连雨季节更是要命,她挂在阳台的袜子两周都阴不干。天时已经如此,唯一的地利她更是完全享受不到——她海鲜过敏,连虾米都吃不了一颗。
走进大楼,裴旖收起伞轻轻甩了甩,刷卡上了楼。
二十一层。公司那一栏只有一个名字:蔚蓝设计。
这里是万州最高也最高昂的写字楼,靠近市中心,寸土寸金。她出了电梯,把伞挂到伞架上,另一座电梯「叮」了一声,有人下来,跟她打招呼:“旖姐,早啊!”
是他们组的实习生。她点了下头,微笑:“早。”
走进来,放好包脱掉外套,裴旖拿起桌上的花瓶和水杯往茶水间走。
她昨天调休,才一天没换水,瓶子里的百合就有枯下去的迹象,她把花枝又剪短了些,死马当活马医,又接了杯热水,回到工位。
“早餐吃了吗?”隔壁工位的同事捏着三明治滑着椅子蹭过来。
“家里吃过了。”裴旖朝她笑了下,打开电脑。
但对方听言反而凑得更近,压低声音:“有八卦。”
裴旖对别人的事一向没什么兴趣,只是礼貌回应:“什么?”
郑悠然细细挑出来吐司里的生菜叶子,优雅丢进垃圾桶:“二组空降来一个副组长。”
裴旖翻着自己的工作清单:“昨天来的吗?”
“还没,下周一。”郑悠然停了停,“据说是国外一个野鸡大学回来的,盘靓条顺,但工作履历一塌糊涂。”
裴旖笑笑,不予置评。
郑悠然不满她的反应,决心要给她个刺激:“你知道她一年有多少钱吗?”
裴旖看她
一眼:“多少?”
对方本来想拿手指比划,又大概觉得只是数字还不够冲击,给她找了个参照物:“比老叶多。”
这回裴旖讶异了,郑悠然如愿以偿。
她们俩同属第四事业部,老叶是部门总监,虽然平时把他喊得显老但只是为了显得亲切,实际叶明声也就三十五六岁,已过的人生有三分之一奉献给了蔚蓝,从公司只有五个人的时候便在这里实习,是公司微信群里位居第一排的元老级人物。
“唉,蔚蓝要完了。”郑悠然摇头,“等拿了今年年终我要撤了。”
见裴旖怔怔望着屏幕出神,郑悠然拿腿杵一下她的:“你呢?在这里也待五年多了吧?要一直待下去给蔚蓝这块招牌送终吗?”
裴旖被她说笑:“我再看吧。懒得换。”
郑悠然越说越不平:“老魏办事是越来越不地道了,一个空降野鸡给那么多钱,他到底是看上人了还是看上人家了?我们这些累死累活的老员工一年涨薪才多少?你这水平出去再翻一倍都没问题啊!”
裴旖笑了笑,心不在焉的:“这里离家近,我还真舍不得。”
“谁要是把我工资翻一倍再远二十里地我都跑着去。”郑悠然耸肩,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你是不是打算休了产假再走啊?那我支持你,老魏这种资本家的羊毛必须要薅一把再走。”
裴旖抱着手臂靠在椅子上,荒唐失笑:“我婚假都还没影儿呢,你这也太遥远了吧。”
“没影儿吗?”郑悠然似笑非笑地上下扫描着她,“昨天不都去看婚纱了吗?”
裴旖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下午去见客户回来,路过看见的。”
“我是陪朋友去的,就是跟我一起那个姑娘。”
郑悠然一掀眼皮:“那你也快了啊,你跟你那帅男朋友长跑好多年了吧?他还没表示吗?”
裴旖避重就轻:“没有好多年,才三年。”
“姐姐,再熬三年你可就三十多了。”郑悠然恨铁不成钢地敲她桌子,“今年他再不表示让他赶紧走人,我负责给你找个更帅的!”
裴旖含笑敷衍:“好,到时候就拜托你了。”
旁边的同事拿腔拿调地撒娇插嘴:“悠悠姐,我现在就想拜
托你!”
郑悠然翻了个白眼:“大哥,你要的那种资源我真没有!”
……
设计公司上班晚,一上午就这么吵吵闹闹地过去了。中午时雨停了,裴旖下楼买咖啡。
她拿着咖啡坐在窗边看手机,对话框里最后一条消息是她发的「注意安全」,再往上一条是沈晏凛说今天有任务,晚上回去再联系。
裴旖咬着吸管,望着背景屏幕上的合照发呆。
他们俩都是忙起来会失联的人,这一点对于通常的恋人来说仿佛都很致命,更何况是异地的情侣。
他们两个从他开始追求她起便一直是异地。那时候裴旖刚刚一个人来到万州,气候、水土、食物诸多不习惯,刚过来的第一周就皮肤病和胃病齐发,住进了医院。
她不是个习惯去倾诉的人,包括在面对他的时候。她也不知道那时他是怎么敏锐觉察到她的异样,竟然当天晚上就飞过来出现在她眼前。当时她烧得晕晕乎乎,他心疼地皱着眉责备,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觉得眼前像是场梦境,直到她昏睡过去再次醒过来时,看到他还在床边,阖着眼睛,满脸疲倦。
那之后沈晏凛便开始了漫长的两地奔波,闲时是三两周,忙时是两三月。开始时裴旖几次明确拒绝,他置若罔闻,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也不听她的话,也不给她压力,只是像朋友一样来跟她见面,吃饭、逛街、听话剧、看电影。
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有两年多,全公司都知道了裴旖有个帅气忠实的追求者,在无形中劝退了不少人。老叶当年还是大叶,头发比现在多,聚餐时跟她开玩笑:「你可真够沉得住气的了,要考察人家到什么时候?」
裴旖也不知道。她根本没想考察他,她希望他不要再过来,可当他真的两个月没有出现消息也越来越少时,她没有如愿松一口气,而是控制不住地心神不宁。
她觉得自己这种反应实在是很婊,强迫自己专心投入工作不去想他,陀螺一样地忙了一段时间之后,某个周五的晚上,她加班出来,在公司楼下看到了他。
他没有解释自己这段时间在忙什么,她也没有过问,仿佛那不是适合他们这种关系去关心的话题。他们
像往常一样心照不宣地以朋友的身份去吃夜宵、看午夜场,一切都还跟以前一样,直到散场时,她转头看到他睡着了,头朝她的方向偏着,手里握着刚给她抓的兔子娃娃,一向干净整洁的衬衫领子揉出褶皱,英俊分明的脸上满是倦色。
裴旖在位子上安静坐了许久,直到观众全部退场,屏幕上的广告循环播了三遍,她轻轻叫了声他名字:「沈晏凛。」
他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睁开眼睛怔然数秒,清醒过来,语无伦次向她道歉:「……对不起,我太累了……你……下次再陪你好好看吧……我先送你回家……」
从电影院到她的住处步行不到十分钟。到了楼下,他嘱咐她早点休息,他明天下午回去,中午再接她出来吃饭。
见她默着脸色不作声,他怕她又要说不要再来找她的话,把兔子玩偶塞到她手上催促她快上去,她却又一次开口叫他:「沈晏凛——」
她每次郑重叫他名字之后都不会说他爱听的话。沈晏凛微微蹙眉,紧张盯着夜色下垂着眼眸的人,半晌寂静之后,她清淡的声音跟九月潮湿的花香一同飘了过来,宛如一场海市蜃楼的幻觉:
「你今晚……要不要留下来?」
后来每一次再回想起那一刻时,沈晏凛都觉得那是他人生里至高无上的高光时刻,虽然那一天他最终睡在沙发,但睡前那个悠长的晚安吻足够他背对着卧室傻笑一整晚。
那一晚裴旖也没有睡。
她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空洞睁眼到天明,最终向生理倦意投降,闭上眼睛,轻不可闻地低声念了一句:「会好的。」
深夜静谧漆黑,门内外的两个人带着各自的心事入睡。他们怀揣着不同的心情,迎接着天再次亮起来时完全交汇的两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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