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胎记

    冷梨霜跳水,于极重规矩礼教的内庭后宫而言,着实是件极其不体面与不光彩的事情。

    但这事儿,事关傅家和皇后娘娘,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傅铮。

    皇帝爹爹曾提及,傅铮此番结束多年民间游历,进京赴考,一为他父亲傅白调养身体,二来也是想稳定下来,在朝中谋得一个职位。

    他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突然主动要进京供职,所求为何?皇帝爹爹曾与心水笑谈,怕是郎心似玉,早已赠佳人。

    而这佳人,便是心水。自长姐出嫁后,皇帝爹爹便着手给她张罗相看合适的夫婿人选,也一下子就看中了傅铮。

    说来傅铮也是个有骨气的,其实他本可不用如此大费周折,他医术高超,进尚医局绰绰有余,但他执意要考,只为光明正大,不落人口舌。

    皇帝爹爹说,其实傅铮这小子想得远着呢,他怕是担心自己无官无职,配不上做公主的驸马,这才放弃自己的闲适日子,甘愿困顿于京师。

    皇帝爹爹还说,心水自幼身子不好,有一个懂医理的夫君,以后是她的福气。

    他既真心于她,心水想她也愿还他以真心。所以对冷梨霜跳水之事,她便更加谨慎处之。

    她要保全傅家和傅铮的名声,不想因为冷梨霜跳水,让人觉着傅家缺教养,若是被前朝大臣谏官们知道,或许又是成批的奏章上来,请求追责,那傅铮的所有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万般激烈感情下,通常藏有隐情,心水想傅铮或许有难言之隐。

    虽然冷梨霜对傅铮的依赖,几近到形影不离,目光不移的程度,这让心水隐隐不安,且有丝惧怕,但她选择相信傅铮。

    她不是恋爱脑,不是见着如意郎君就走不动路的人,但她相信,傅铮他不是没有分寸,和不懂拿捏之人。

    唯愿他不会令她失望。

    她选择等待,以一个公主特有的大度和明事理之态,去静看冷梨霜。

    心水先命人将冷梨霜背进了自己公主阁中,并落下层层粉色帷幔,让冷梨霜居于其中,不使外人窥探到她的容颜,以及她几近失神的怅然若失状,呆呆的,痴痴的,目光空洞,

    好似万念俱灰。

    随后,心水又召来所有在场的内侍黄门与宫女们,勒令今日后阁之事,不许传入前面皇帝爹爹与嬢嬢耳中,更不许出蒹葭阁。

    “若有违,轰出去。”心水对众宫人冷声道。

    众人见惯了心水和颜悦色,娇羞温柔的小女儿模样,初见她生怒,皆知心水亦不是好糊弄的主,于是纷纷垂首不敢言语。

    傅铮领会心水的用意,神情温和,略带赞许和欣赏,静静站立于心水身前侧方,不偏不倚正替她挡住了那灼人的骄阳。

    心水感激地看他一眼,恰他垂眸,两相对视,傅铮目露怜惜,心水感知,回以他灿烂笑容。

    彼时,傅铮已经将自己的那身完全湿透了的衣衫脱下,暂换了一身内侍们穿的青色公服。

    纵如此,依旧难掩他满身的光华,虽然内侍中也不乏文情笔墨俱佳之人,但两相对比,傅铮气质闲适,姿容俊美,瞬间将一众内侍比了下去,并甩他们十万八千里。

    “哥哥。”心水遣散了众人后,见傅铮欲言又止,知他有话要说,她猜测或许与冷梨霜有关,又瞧他迟疑不定的模样,于是低低勾他袖衫。

    果不其然,傅铮面上内疚仍在,“本想好好来陪陪公主妹妹,没承想竟给妹妹添了大麻烦,差点闯下滔天大祸。”

    “哥哥,后宫中也有妃子活得不如意了,便寻死觅活的,比如……比如……”

    这话本是心水胡诌出来宽慰傅铮的,但皇帝爹爹后宫嫔御不多,争风吃醋的事情,好似确实没有,所以心水自己编的谎话就连自己都圆不下去。

    她又想自己本意是要做一个娇滴滴,柔弱弱小公主的,没承想一不留神,竟暴露了小脾气小火力。

    心水无奈抬头看天,又低头黯然垂目,磕磕巴巴,绞尽脑汁去编谎言,最后着实想不出,只能强撑着说道:“总之投池的人很多很多,我们每天都要捞人……”

    说罢,心水仰头,直视傅铮,目光定定,表示自己绝无虚言,不期却撞入了傅铮那温和似水,含满笑意的眼眸。

    “真的那么多?”傅铮微笑,识得她在有意逗他高兴,于是默默向她伸出了手。

    傅铮的手,节骨分明,白皙修长,伸至她前方,像是脉脉

    柔情无声召唤。

    心水瞥那只手一眼,紧抿嘴唇,略略迟疑,终是没有将手给他,只微提手尖,轻轻地又极快地拍了他一下,继而将手披到身后,眉目低垂,以靴轻踢脚下团花地毯,以掩饰自己的害羞。

    可脸上却悄然如天女散花般,扬起了刻意憋制下的笑容。

    瞧心水如此,傅铮脸上笑容亦是逐渐加深,她的笑语盈盈,暗香浮动,早已引出了他的万千情丝,恨不能与她朝朝暮暮,长相厮守。

    但是小姑娘还小,他要耐心等待。

    傅铮亦抬头,远处高远天空,云卷云舒,自由自在。近处微风徐徐,阳光不燥,眼前的人又将将好。

    傅铮心中流淌过淡淡的喜悦,但喜悦之下亦闪过一阵揪心的悲伤,他想起躺在重重纱帐后的冷梨霜,心中既怜又痛。

    “梨霜的双亲皆是军.医,七年前国朝与金国在燕集之地大战,国朝将士伤亡惨重,其中有一队受伤的士兵因为伤在腿脚,所以在撤退时没能跟上大营队。金国将士尤擅铁骑长钩,可国朝兵器上远比不上他们,落下要么受辱,要么便唯有一死。”

    想起往事,一语说毕,傅铮眼中已莹然见泪。

    “可惜当年的顾飒将军不在,若是他在,定不会让国朝将士受辱至此。”傅铮恨恨道。

    听得傅铮提及顾飒将军,心水心头莫名一滞,她想起前一夜与她共眠之人,那样浓黑的眉目,坚毅的面庞,以及说起坚持不用麻沸散刺青时的意气风发与得意洋洋。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着,或许有一天,他也会磨炼成当年叱咤疆场,以一挡百的顾飒将军。

    “那日,梨霜的母亲本可以不随军出战的,可偏前一夜军中许多人得了疟疾,她不放心便一起跟去了战场,仗败撤退时,她不忍心将受伤将士落下,于是执意留下来帮那些受腿伤之人,可谁知落入了金人之手。”

    原来如此,心水心下暗惊,战火纷飞下,一个女子落入敌手,下场可想而知。

    “那金人王子仓央错见她是女子,便有意用她来羞辱国朝,于是在两.军再一次交战前,当着众人辱了她母亲的清白,使她母亲咬舌自尽,而这一幕,恰被梨霜亲眼见到,至此精神大受刺激。”

    心

    水的心,渐渐下沉,也慢慢理解了冷梨霜,可她更多的心,被钉在了傅铮的那句金人王子仓央错上。

    “后来,如梨霜所说,她父亲在她母亲亡故后不久,因为救我父亲丢了性命,自此成了我的妹妹,所以公主……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好好劝导梨霜……”

    往事太过痛苦,傅铮说罢,袖下之手已经完全握紧,显然痛苦至极,“对梨霜,我有怜惜……更不能不顾她……”

    心水的目光长久地落在了傅铮那握紧的拳头上,她默默上前,以双手握住了他,这一次再没有了笑意,只微微斜靠在他臂膀边,与他一起看庭前开得异常鲜艳的花。

    许多人在静默中从她脑海里闪过,远嫁金国的长姐,恨无力改变局势一怒之下投身军营的夏江。

    又是金国,凶狠野蛮,厮杀成性的金国。自长姐嫁去金国,如今已有一年之久,也不知长姐与那金国王子仓央错,过得怎么样?

    那金国王子是怎样的人?能做得出命令将士当众辱人妻子之事的,又能是什么好人?

    思及此,心水只觉通身冰凉,她看了看纱帐内情绪不稳的冷梨霜,又想起长姐出嫁时,她给长姐的那把小匕首,她突然有些害怕了起来,她很怕长姐有朝一日也会如此。

    她有一些慌,心乱之下,突地想起昨日里叼着狗尾巴草扫她鼻子的玉面铁将军小顾飒,并想起了他的那句:“公主你放心,我们迟早会山河无恙。”

    “公主妹妹,不说往事了,我给你瞧瞧手疾。”一阵沉默后,傅铮已将心中愤恨收起,转而向心水提议道。

    “好。”心水蓦然回神,暗暗责怪自己,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老是想起那个顾飒。

    她搓了搓脸,将那哄她过夜的人忘却,而后抬手,卷袖,露出腕上胎记。

    玉镯之下,那胎记甚是刺眼难看。

    心水想起当年钦天监的话,说什么她这胎记,是上辈子她的情.郎留给她的,说是前世不舍,约定了今世再来寻她。

    心水想,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她要为这胎记烦死了,长在手腕上,难看至极,且她才不信钦天监的话呢。

    上世那人若真心爱她,会舍得这样掐她掐成这样?

    若真是如此,那这男人不要也罢。

    于是心水抬手,想都不想,问向傅铮,“哥哥,我这手腕上的胎记能去除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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