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青阑醒来的时候,游翼停在一个狭长的山谷上空。山谷延绵延至远方,泛起蒙蒙白雾。两山之间是盛开千米的栾仲花,密密匝匝的花叶缝隙中映出银白色的月光。山谷向中段收紧,最狭窄处有一四合院,是古时家宅的风格,飞檐直指向天空,四周的屋檐挨挤在一起,结构十分紧凑。这宅院横亘在山谷中间,像山门关一样封住所有去路。
待落到地面的时候才看清,整片山谷中都覆盖着薄薄的水面,连鞋底都淹不过。可奇怪的是,人在上面照不出影子,仿佛月光不是来源于头顶,而是脚下的四面八方。走在上面虚虚实实,不似地面那么坚硬,也并非水面的柔软。
初秋已经微冷,有风吹来,纪青阑打了个寒颤。
虽说游翼就停在房顶上方,但江明还是决定从正门进去。他一步步走向那扇深木色对开的大门,垂下手臂,让花瓣抚过指尖。这触感太熟悉了,他曾无数次在花丛中奔跑,躺在水面上眯起眼睛看太阳,百无聊赖地让花瓣在空中飞舞,这是江明永远也无法忘记的眷恋。
元山摘了朵花,直直地插在纪青阑头顶,然后抿起嘴摇头晃脑,夸张地假装不是自己干的。纪青阑拿下来深吸一口,只有凛冽的空气混着些草味,栾仲花本是没有香气的,商家却总是加工出各种刺鼻的香味,没见过栾仲花的人便信以为真,以为那是花本身的味道。纪青阑拿着那朵花,一直走到门口才舍得扔下。
越过砖墙,可以看到院子里的建筑高低错落,歇山顶层层叠叠,屋脊上还趴着石刻野兽。可飞檐上的风铃却一动不动,纪青阑看着眼前被吹起的发丝微微发怔。
江明轻盈地跃上屋檐,又咻地跳到院子里,把门从里面打开。他们这才看到,外观上一切如常的宅院,里面已是一片狼藉。
纪青阑一进到这里就有种异样的感觉,像是喝多了茶,又仿佛见到了杨宇轩,有种令人愉悦的心慌。她很奇怪,自己居然会想起了杨宇轩。那样的生活跟现在仿佛发生在两个世界,记忆也仿佛储存在了两个灵魂之中。
纪青阑搓了搓发凉的鼻尖,跟在江明身后向前走去。
在元山看来,这里的建筑结构旁逸斜出,过于复杂,像是支撑什么的机械中轴。隐秘的拐角与房间数不胜数,空间又极其狭小,完全不像是个适合居住的地方。往深处走,仿佛走进了柴火堆的内部。三人一路上磕磕绊绊,有的地方要钻过去,有时又要向上攀爬,虽说有被破坏的原因,但这里的建筑结构本就奇怪无比。
许多支柱都已经被打断了,纪青阑看到这里所有的木头从内到外都是黑色的,她只当是颜料浸入,可元山知道并不是这样。这种木头叫乌木,常用于猲殷族阵法,珍贵到几乎没人见过,看来搜查江明家里的那帮人也不认识,否则不会放任这些柱子躺在这里了,简直是暴殄天物。元山端详着这些柱子,愈发觉得江明不简单。
江明走过一个个熟悉的房间,母亲平时摆放整齐的物品全都被掼到了地上,父亲的书上甚至还沾着尿渍。纸鸢被撕坏了,书房的屏风裂了,写字用的笔散落在一旁,吃饭的碗也都被摔碎在墙边。在路过母亲卧室的时候,江明越过横在屋前的门,直接一掌拍碎了倾倒的书桌,从木头碎片中捡起一个巴掌大的墨绿色椭球型物体。这是一株巨大植物的种子,表面刻着繁复的花纹,摸上去十分温润。
这颗种子被母亲称为信步,可以号令一朵名为茜袂的花。那朵花有五米多高,垂着绛红色的巨大花头在山谷里神出鬼没。如果母亲用脉术催动信步,那朵花就会立刻来到江明身边,张开花瓣,把贪玩的小孩包在花朵中捉回去。
这是江明唯一能带走的东西了。
他们一直向前跋涉,直到看见了一扇跟前门长得一模一样的门。一样的黑漆,一样的环形图腾,只是并没有门环。江明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摊开伸向门板,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手臂处一点点钻下来,落到手腕上。那看上去是一条流动的金属,细看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坠着无数冰晶碎片的臂环。冰晶只有芝麻大小,连接冰晶的线长短不一,细到看不清,随着江明的动作彼此粘连在一起又相互碰撞。只在隐约的反光中能分辨出纹理。
江明用左手将臂环覆盖在门板上,右手结印,他居然能将山石、暮、息未、絮、辛宿这五种因子都分离出来,黑、橙、蓝、白、红五种颜色在指尖跃动,最后掌心划圆,那些冰晶便一个个地钻入门板中,不一会儿便整个消失了。纪青阑感觉到气场的波动,心跳停了一秒,紧接着疯狂地跳动。元山感觉到她的呼吸急促,刚要扭头看,整个门便在面前消失,血腥味儿一下子涌了出来,江明狠狠咬住嘴唇,神色无比痛苦。
那是一个被灰色藤蔓完全包裹住的狭小空间,密不透风,仿佛是一个开口向门的捕鱼草篓。藤蔓如人手腕粗细,不生叶片,只有瘤状凸起,它们缓缓蠕动着,编织出的墙令人作呕地翻涌。墙上用血液画满了半人高的符文,密密麻麻,兽纹的运用十分明显。每面墙正中的符文散发着青色幽光,映照出房间中心的赤裸男人。
男人仰面悬浮在那里,四肢垂向地面,身体呈现出弧度夸张的拱形。他全身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均不致命,仅有的完好皮肤透着奇异的苍白。尸体正下方是一汪很小的泉水,目测直径只有一米,整个房间的藤蔓——或者说藤蔓包裹成的房间,就从这泉水中生长出来。
男人左臂上有一个深深嵌入肉中的臂环,血液慢慢地从伤口处滴入泉水中,无声无息,没有涟漪。这臂环通体黑色,线条切割极为锋利,没有流苏,与江明的风格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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