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隐隐作着痛,慕襄有些恍惚。
他第一次知道皇兄很喜欢常青,是十五岁那年。
因为那个所谓预言,即便他被接了回来,所居宫殿也离东宫极远,于是即便回来好几年,也没和太子谋过面。
可那日一个小小孩童闯到了这里,因为想吃隔壁院子里里的樱桃。
一墙之隔的他听见常青换身旁的人太子殿下,他才知道这人是自己从未谋过面的兄长。
他的兄长语气温和而纵容地对另一个男孩说:“小心点,别摔着。”
“不会摔的!”常青的声音清脆动听,“太子殿下要接好喽!”
年仅八岁的常青爬到了树枝上,和这边仰着头的慕襄对视了一眼,整个愣住了。
却因为慕钰的催促,没有出声就挪了下去。
“不是说了吗,私下里可以叫我哥哥。”
“可是嬷嬷说不能这么叫……”
“我说可以就可以。”慕钰的语气带着些笑意,“叫不叫,不叫我就走了,你在树上待着。”
墙这边的慕襄推测是常青身体瘦小,爬上树好爬,但下去却不方便,需要人接着。
果然下一秒常青就急了,他叫了好几声慕襄从未喊出过的称呼:“太子哥哥我错了,你接下我,求求你了……”
直到落入慕钰的怀抱,常青才从他身上跳下来小声说:“隔壁好像住着人。”
“……你看见他了?”
“嗯……”
“他长什么样?”
“特别特别好看……”常青有些心虚地说,“就比太子殿下差那么一点点……”
慕钰笑骂道:“得了我知道,你是想说比我好看是?”
而墙这边的慕襄听着这两道声音渐行渐远,慢慢回归寂静。
他并没有多想要一个哥哥,只是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兄长抱有一丝好奇而已。
他的母妃从接他回来起,就不断告诉他,他要努力,要去斗争,要把皇位从慕钰手中抢过来。
他也是皇后生的孩子,也是嫡子,他一直被灌输着这样的思想,尽管他从未听进去过。
慕襄知道母后也未必爱自己,只是迟迟没有怀上第二个孩子,才迫不得已把他接入宫中,当作宫斗的筹码而已。
……
慕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那天的记忆那么深刻,可能是因为他第二天就被慕淮河罚了跪。
因为他和慕钰“撞面”了,虽然隔了一栋墙,虽然明明是慕钰自己跑到这边来的。
他回过神来,常青正悲切地对慕钰说:“国师大人也并非站在您这边,殿下……”
“唔——”
在慕襄的示意下,常青的嘴被堵住了。
慕钰嘴唇动了动,到底是没说什么。
他抬起头来,看向慕襄:“常青还小,你放过他,想要我怎样都行。”
慕襄倒是笑了:“怎么都觉得孤会把他怎么样呢?”
慕钰沉默地看着他。
“你的好常青,可是光天化日之下擅闯皇宫,意图刺杀孤,若不是……”
慕襄微微顿住,语气缓了些,又道:“若不是国师大人出手相救,孤此刻怕是已经和皇兄阴阳两隔了。”
出乎他意外的,慕钰的眼里竟然划过了几丝怒意,但随即又归于万般疲惫,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道:“常青!”
常青被堵了嘴,挣扎又难过地看着他的太子殿下。
慕襄冷眼旁观着:“孤对他的命不感兴趣,今日带他来只是想告诉皇兄,你若安分着,他便不会有事。”
“否则,光刺杀皇储这一项罪名就够他死上十次了。”
慕钰无力地低下了头:“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有些人可比皇兄更在意皇兄的性命,皇兄活着,才能制衡丞相,制衡——”
慕襄语气微顿,微微弯腰掐住慕钰的下巴抬起来:“孤也在这里警告皇兄,别让孤发现你和国师再有任何牵扯,否则我这人向来心狠……”
慕钰愣了几秒,眼里划过一丝错愕,像是吃惊于什么,又像是长久以往积累疑惑后的明悟。
“为什么?”
“他是我的人,现在是,今后也只能是。”
慕钰看着慕襄离去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怜悯。
他在慕襄彻底离开前问:“所以你后来那么厌恶我,是因为……景仰国师大人?”
慕襄脚步微顿,莫名不喜欢景仰这个词。
可不是景仰,那还能是什么呢?
常青被慕襄一齐带走了,被关在了密室中,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
当然,为了保证他活着,慕襄自会一日三餐准时准点派人送水送吃的过去。
此时夜色已深。
慕襄走在空荡荡的皇宫里,身后就跟着尚喜一人。
今晚的月亮格外得圆,月光也格外寒,撒在高高的墙头上,铺了一层凉凉的光。
尚喜恭谨地跟在他身后:“殿下,夜色已深,该去歇息了。”
“孤不困。”
“可国师大人说……”尚喜看了眼慕襄脸色,“国师大人说,您这几日都需要早点歇息才好。”
慕襄没有反驳,但却停住了脚步,顿了几秒后转换了方向:“去未央宫。”
尚喜:“……”
别的皇帝夜晚去未央宫是为了找皇后恩爱,他家主子倒好,三更半夜不睡觉去未央宫找国师。
慕襄很快来到主殿,可惜灯火都已熄灭,他挥退了尚喜,一个人在门前站了好久。
月光为他半边身影铺上了一层淡银色的光晕,显得有些孤寂。
他抬起手,停在半空好久,还是没敲下去门,而是转过身,准备去左边的长亭里坐一坐。
门里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殿下这么晚来,是有何事?”
慕襄微微一怔,回过头去,随着吱呀一声,木门打开,师禾出现在他面前,神色如月光一般清冷。
他不经思虑地吐出一句:“伤口疼。”
师禾道:“那殿下该去传唤御医。”
慕襄:“……正巧路过。”
两人对视良久,还是慕襄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师禾直接转身朝里走去。
他没有关门,慕襄自然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叫自己进去,于是便跟在了身后。
未央宫虽是皇后居所,但因为没有布置的缘故,倒显得有些简陋。
“明日我会让人送些东西过来,还有宫女太监国师可挑过了?”
“不必。”师禾侧过身体,示意慕襄坐下。
他捋起慕襄衣袖,帮他拆开被常青今日割伤的那道伤口的纱布。
然后拿出一个药瓶,给慕襄的伤口上撒了些药粉。
室内一时有些安静,只有药瓶和桌子碰撞的清脆声。
师禾的动作不慢,但也耗费了快一炷香的功夫才帮慕襄重新包扎好。
慕襄确实感觉到伤口处隐隐的痛意没有了,应当是师禾撒的药里有止痛作用。
他没急着走,看着师禾收拾药瓶的背影问:“为什么救我?”
师禾没有停顿:“殿下是储君,本座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
这句话换而言之,就是换作任何一个人师禾都会救。
可慕襄还是想问,慕钰不是他的学生吗,自己死了对慕钰只能是有益无害,又为什么还要救他?
慕襄不怕死,多数时候他甚至觉得死亡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他也清楚,自己病殃殃的身体说不定哪天来场大病撑不住就挂了,但他不在乎。
只要活着的时候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肆意了舒坦了,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说:“我困了。”
师禾转身:“那殿下请回。”
慕襄和师禾又对视了几秒,师禾不知道是领悟了什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玉玺:“本该晚膳时带给殿下,可殿下中了毒,意识不清醒,便延后了些时间。”
“……”慕襄没有接,“那副字还在国师这吗?”
“在,殿下想要随时可以拿走。”师禾淡道,“只是沾了血,殿下若是不喜,本座可重写一副。”
“不用,这幅就很好。”慕襄不兜圈了,直奔主题,“今夜孤想留在未央宫。”
为了表明自己的坚决,他甚至在师禾面前自称为孤。
“……”师禾眼中难得闪过一丝异色,他看了眼床榻,“这里设施简陋,殿下怕是睡不惯。”
“不会。”
师禾闻言微微颔首:“那还请殿下多担待些,寒舍简陋。”
他在慕襄躺下后来到烛台前,熄灭了摇曳的烛火,他的影子也慢慢被夜幕吞没。
慕襄成功遵从本心留了下来,他睡在师禾睡过的塌上,好像鼻息间都缠绕着师禾清冽的气息。
师禾不清楚是去了侧室还是在何处,一片黑暗中慕襄什么都看不清。
“师禾?”他难得叫出师禾的名字。
“我在,殿下。”
真听到师禾的回话,慕襄又没声了。
通过声音来源可以判断,师禾应该是在左室,那里有一个侧塌。
慕襄心里有股难以描述的异样感,心里胀胀的同时又觉得中心空落落的,好像缺了点什么。
他盯着漆黑一团的夜色良久,竟然真就生出了一些睡意,双眼慢慢合上,随着黑长的睫毛颤动两下,呼吸也慢慢平稳。
最后的一个念头——如果他就在睡在孤的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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