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鸢戏做两首诗,虽谈不上意境高深,但听起来也有奇横之趣,自然之致。因此张御史的这番夸赞落在众人耳中并不算突兀。
但是夸归夸,要说齐鸢凭着两首小诗就能进藏书馆,众人就有点不服气了。
他们却不知道,齐鸢的两首诗看似是诗,实际是两则新赋格的谜面。新赋格是扬州谜语的一种经典猜法,猜谜时,要利用谐音将七言句变作俗言俚语,然后再得出谜底。
比如七言句“三更毛雨步前庄”,先将谜面谐读作“三根毛羽布钱装”,之后便能得出谜底“毽子”。
张御史酷爱猜谜,因此前一天以谜试探齐鸢,今天一听齐鸢赋诗,当下便往歪了想。
等齐鸢念出第一句时,他在耳中的便是“秋油形色极酸辛”,当即忍俊不禁,心想这不就是醋吗?等听到“曾满罐”,更是忍不住笑出声。
齐鸢太损了,讥讽李秀才是“半瓶醋”!
褚若贞原本没多想,后来看张御史憋笑,他脑子一转,这才恍然大悟,随即就有些哭笑不得。刚刚李秀才那般奸诈手段让人气愤不已,偏偏他带的学生品格端正,如今若当着知府、御史等人的面强辩不休,不仅会让大人们厌烦,也失了文人风骨,士人体面。
也就齐鸢机灵,当众笑骂一通,偏偏李秀才还听不出来,正正经经地作揖感谢,可笑至极。
只是等到谢兰庭这,褚若贞的心情就复杂了
谢兰庭嫌弃齐鸢是膏梁纨袴,齐鸢倒好,朗声诵诗,大骂谢兰庭是“有钱的王八坐上席”。
张御史只觉遇见奇才,大呼过瘾,可是万一众人回过味来,谢兰庭的脸面往哪儿搁?褚若贞心中十分着急,见张御史夸赞齐鸢,众人正不服气,当即道:“张大人未免太偏心了,老夫还没听说过吟诗便可进入藏书馆的。”
说完冲张御史摇了摇头。
张御史知道褚若贞冲他欲言又止是在担心什么,哈哈笑道:“我是觉得齐鸢有趣。不过罢了,今晚的考官是你们三个,你们说了算。”
一开始,张御史就指定了钱知府、洪知县和褚若贞做裁判,因此他这会儿笑眯眯让三人决定也不显得突兀。
唯有谢兰庭察觉出不对,但是他细细思索,又觉得齐鸢的诗作虽然谈不上意境高深,但也勉强能听。一时想不出问题所在,便随众人一同看向韩秀才。
下席中,刘文隽知道扬州这边肯定不成了,“哎呀”一声,重重地叹了口气,跟张如绪道:“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就听御史大人的,让他去藏书馆呢!”
这个“他”自然是指的齐鸢。刘文隽看不上齐鸢,但跟京城来的人相比,又觉得齐鸢是自己人。现在心情十分复杂。
张如绪见钱知府正跟褚若贞说话,转过头低声说:“府尊大人到底是哪一边的?这一看就不公平啊!齐师弟还是个白身呢!”
“他?”刘文隽冷哼道,“那俩是他的客人,又是勋贵亲戚,赢了的话他当然高兴。就是赢不了,我们几人是他治下门生,他也有面子。”
张如绪老老实实嗯了一声,又犯愁起来:“小师弟才入师门,今天也就刚临了几个大字呢。不过小师弟的诗倒是还不错。”
“谁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别看了,快吃快吃。”刘文隽叹气道,“等会他输了指不定要闹。反正我们扬州士子丢脸是要丢尽了,回去可怎么跟众师兄弟说……”
他忧心忡忡的,只觉饭菜到嘴里也不香了。
孙辂此时更是无心吃饭,只抬头担心地看着前面。
钱知府已经跟褚若贞等人商议完毕,此时道:“齐鸢虽是扬州士子,但到底只是一个白身,以韩生之才与之比试未免有失公允。”
李秀才一听,立刻争论道:“府尊大人,既是比试,当然要一视同仁。谢大人都说了,玲珑馆宴是文人士子畅游之所,齐公子虽是白身,但也是占了士子之名才上山的。”
言外之意,若齐鸢没本事就不应该在这。
他并不清楚齐鸢出现在这里是张御史的意思,只当是褚若贞偏袒这个小纨绔。再一想,他第一次与齐鸢见面时,那些扬州纨绔又何尝不是如此偏袒?明明知道齐鸢擅长玩乐,还故意为他打掩护,个个装作不懂。
钱知府也想赶齐鸢下山,但他已经看出张御史的态度,因此故意道:“李公子莫要着急,各位大人的意思是,这第二轮比试,便由韩生出题,由齐鸢作答。至于能否通过,则由我们三位考官与韩生一同评定。齐鸢,你意下如何?”
齐鸢的眉头高高挑起,看了眼钱知府。
这样看着是为了自己放宽条件,实际却是韩秀才摇身一变,从考生变成了考官。自己若是做不出,姓韩的是不劳而获。若的做得出来,考官从三位变成了四位,结果也未必如何。
齐鸢心下冷笑,随后转念又想,自己现在还在小纨绔的身体里,若真的按孙师兄那样五步答题,恐会风头过盛,惹人猜疑,如此,倒不如按照钱知府的来。
到时候自己就做出一副勉勉强强通过的样子,既要赢得这次机会,还要让钱知府认为是他放宽条件所致。到时候这位指不定如何懊恼呢。
他想到这,面色一转,笑着拱手道:“学生当然愿意。只是不知道这题目怎么个答法?学生愚钝,说不定要破到天亮呢!”
钱知府道:“自然要限时,张大人,限时多久合适?”
张御史满心惦记着齐鸢新赋格的谜作,朝中之人善制谜者不多,一般的文人士子也都是求学问道,猜谜不过是论学之余的消遣。他难得遇到一位同好,可惜明天一早就要离开扬州去查案了,心中当然十分着急,巴不得宴饮赶紧结束,好让他私下跟齐鸢畅谈一番。
钱知府过来问,他想也不想道:“既然限时,当然时间宜短不宜长。以一刻为限。”
钱知府内心一喜,问齐鸢:“张大人的话你可听到了?你需在一刻钟之内,做好破题承题。”又看向韩秀才,“韩生,出题!”
洪知县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论官职他是最低的。论学问,这里还有褚若贞,也没他开口的机会。但现在眼看着说好的放宽条件,此时又加上了时间限制,他也不由着急起来,看向钱知府。
“大人,这一刻之限是不是有些苛刻?”
钱知府闻言瞪了他一眼:“既然是比试,当然条件要严苛一点。否则京中的两位士子如何服气?”
李秀才也道:“若是一刻钟内能做出,那我们就认输,立刻下山。韩兄,快出题!”
韩秀才已经思考了一会儿,想了想道:“此题亦是大题——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这段话出自《论语·子路》,大意是“熟读了《诗经》三百篇,交给他政务,他也搞不懂,派他出使到四方各国,又不能独立应对外交。虽然读书多,又有什么用处呢?”
巧的是齐鸢刚刚赠诗给李秀才,虽然那首诗实在讥讽后者,看来韩秀才也没听懂。但不妨碍韩秀才反过来讥讽齐鸢。
齐鸢不由挑眉,看了姓韩的一眼。
韩秀才不敢与之对视,出完题后便低着头看着桌案上的佳肴。
谢兰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正想看齐鸢又有什么花招呢,就见后者施施然走了两步,竟然坐到了孙辂的对面吃饭去了。
孙辂这一晚几乎没吃东西,见齐鸢过来,稍稍放宽了心。
齐鸢忙压低声道:“师兄,谢大人对我无意。我也把持得住。师兄放心吃喝就行。”这么好的美酒佳肴,只让师兄为他担心,他也不太好意思。
孙辂哭笑不得,正要说话,就听远处李秀才警惕道:“齐公子这是何意?是要孙公子当枪手吗?”
孙辂:“……”
齐鸢无法,暗暗给了孙辂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后起身回到了谢兰庭的身边,继续落座开吃。
众人面面相觑。李秀才虽然无话可说了,但也不知道齐鸢在干什么。
只有一刻钟,不抓紧思考,还有闲心吃饭?
谢兰庭冷眼旁观半天,也忍不住道:“齐公子不好好答题,还回来吃上了,这是知道自己做不出,要提前认输?”
“惭愧,惭愧”齐鸢摇头晃脑道,“脑子里一时空空如也,所以想着回来吃两口。不是还有一刻钟吗?”
谢兰庭:“……”
他这样说,旁人也不好催促。
齐鸢便自顾自夹菜吃饭,将自己刚刚离座时新换的菜式都霍霍了一遍。
谢兰庭气极反笑,彻底放下了筷子。
眼看时间又过去不少,张御史忍不住问:“齐鸢,你想得如何了?”
“还无思路,”齐鸢皱眉道:“此题甚难,甚难……”
又过一息,眼看半刻已过,褚若贞也忍不住了,抬头看齐鸢。
“齐鸢,若有什么想法说出来便是,限时之作,也不会要求你破得如何新奇。”
这是在催促他抓紧了,不行就糊弄一下,不至于太丢人。
齐鸢笑笑,冲褚若贞道:“先生,是只破题承题便算通过吗?”
褚若贞看向钱知府。在座各位中,钱知府很明显地在偏袒京中士子。
钱知府心中正得意,现在一刻钟马上就过去了,齐鸢必输无疑,于是道:“自然,做出破题承题就算你通过。若能多些当然更好。”
齐鸢慢吞吞夹了一口荠菜,嚼着问:“那会不会因破的不贵不新不雅,到时候来一句另做他论呢?”
“既是说好的,哪能有临时反悔之举。”钱知府道。
“好。学生明白了。”齐鸢点点头,“学生一定把握机会,好好思索。”
眼看一刻钟就要到了,钱知府正要嗤笑他两句,就见齐鸢从美婢手里接过帕子,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随后站起,走入场中。
张御史心中一喜,忙让人送笔墨纸砚。只是一刻钟的时限马上就到了,这还来得及写字吗?破题都写不完!
李秀才一行人已经胜券在握,面露得色了。
洪知县犹豫道:“齐鸢,你且不用管时间早晚,既然已经破题,先完整地写下来再说。”
“回县尊大人,学生字丑,就不写了。学生先破题。”齐鸢笑笑,也不啰嗦,径直道,“《诗》足以致用 ,为徒诵者惜焉。”
众人没料到他说来就来,齐齐怔住。孙辂最为紧张,仔细一听,最先回过味来,不由高兴道:“妙哉!”
韩秀才看他作诗,就以读《诗》但不通于政务来暗讽他。齐鸢破题,上来便是《诗》足以致用,不过是被“徒诵者”可惜了而已。
刘文隽等人在韩秀才出题时也在暗暗思索,这是他们平日的习惯,这会儿刘文隽也刚刚破题,然而思路却是顺着光读《诗》无用的,跟齐鸢的相比显然逊色许多。
张如绪更别提,他还在思索题目里的关键字,想着从哪儿下手呢。俩人对视一眼,难掩心中惊骇。
洪知县也惊讶地练练赞叹:“此破题清洁古雅,极为难得!”说话间身子已经忍不住坐直前倾,想听齐鸢如何承题。
褚若贞和张御史则对视一眼,纷纷点头,等着下文。从这此破题看,早上齐鸢的小试破题并非意外。
这小小儒童两次破题可都是一语惊人啊!
齐鸢微微停顿,等众人听清自己的破题后,继续朗声道:“夫诵 《诗》者将以多而已耶?不能遇《诗》于政与言之间,谓之未尝诵也可。”
读《诗》仅仅是多就行了吗?若不能通达政务,在他看来跟没读一样。
上面破题古雅贴切,之后承题又自然顺接,且环环相扣,于浅处发其所深,寓其议论。众人一听,无不屏息凝神,全然被吸引了注意力。
齐鸢承题已经做完,却并没有停顿,而是目色郎朗,继续道,“且吾尝博观载籍矣。《书》以记言也,《春秋》以记事也。然 《书》之教,疏通知远;《春秋》之教,比事属辞。故知善读古人之书者,未尝不事与言兼之。既而审定《诗》篇,相与弦歌,而又知感人之深,使人得之以成其材,以泽躬于尔雅,尤莫善于《诗》也。
何也?”
承题之后是小讲,齐鸢之前讲《诗经》之义,由此又谈《书经》,再论《春秋》。由浅入深,一笔荡开,浩然意气由此始现。
其对偶上下精切,却毫无骈文的古板呆滞。其题意又抽丝剥茧,层层递进,将题目破的酣畅淋漓。
缴结却只有短短两个字:“何也?”
何也?
在场之人无不被勾的抓耳挠腮,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齐鸢,等待下文。
此时的齐鸢玉肌青衫,目若朝露,给人的感觉是一颦一笑都透着文人风骨,每说一句都是字字珠玑,值得暗暗品味。
偏偏这时,“咚咚”两声,一旁计时的人正好敲响小钟,一刻钟到。
钱知府后知后觉,迟愣着回神,随后忍不住“哎呀”一声。
他也是进士出身,当然一下就听出了这答题竟是毫无破绽的绝佳之作!
怎么可能?!
而同时,齐鸢也“哎呀”一声,感激地看向钱知府:“学生好生惊险,竟然差一点就输了呢!”
说完拍拍胸口,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看向韩秀才:“如此,两位公子慢走,不送。”
众人渐渐回神,迫不及待地想听后面的议论,纷纷看向京中的两位士子。意思是快走快走,走了我们要听后面的!
此时谁还管输赢,满脑子都是“何也”了。
只有李秀才面红耳赤地看着齐鸢,强行质疑:“怎么可能!你是不是背的别人的答案?”
话音刚落,就听远处有人大声道:“此题乃是上科会试题,会元之作尚远不及此,齐才子能背何人答案?”
大家纷纷回头,玲珑山馆可是有官兵重重把守,此地又是会星楼,何人敢擅自闯入?
疑惑间,就见楼梯尽头缓步走上来两个人。左边面色严肃的中年人道:“此作一气呵成,谨细雅正,有欧阳文忠公之风神。没想到小小扬州竟有如此神童?”
洪知县最先色变,立刻站起,拱手道:“下官拜见大宗师!”
一时间楼中诸人纷纷迅速起身,战战兢兢行礼唱喏,齐声道:“学生拜见大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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