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落魄珠便是灵物在临死之前, 使用搜魂之术将它这些年的记忆全部都收集起来,形成的一颗类似魂珠的东西,这世间能用此法术的大能寥寥无几, 眼前的这一位戴着银面的前辈究竟是什么人。
一时间修真界几个大能的姓名从宋致的脑海中闪过, 但比较起来又都不大像,银面人与乔挽月的关系看起来也还不错, 而与乔家交好的几位大能……宋致仔细地想了想,自从乔老家主仙逝以后,没听说过还有哪个大能与乔家的交往密切的。
宋致压下心中的种种疑惑, 侧头看着自己身边的这位兄弟,段轻舟看着银面人手中的那颗落魄珠有些呆滞,口中喃喃说:“一部分真相?”
乔挽月也想知道这一部分真相指的是什么,银面人见他们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手里的落魄珠,干脆将手中落魄珠散作一道白烟, 于半空中化出一面水镜来。
水镜上的薄雾缓缓散开, 映入眼帘的先是阴阳坑下那条漆黑的地道,随后看到的是在这里被各种异兽追得狼狈逃窜的道友们,当他们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这面水镜上面的时候,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心里想的大概是自己那个时候在别人的眼中原来是这个样子的么?自己怎么会做出这么丑的表情的?
这种感觉说实话还挺新奇。
随着水镜中视角的移动, 道友们忽然发现, 段轻舟并不在人群里面, 这时候他大概已经离开他们, 去寻找另外的生路了。
视角依旧在缓慢移动, 眼前的黑暗渐渐被昏沉的天色所替代, 银色的闪电在天空中如同巨龙一般腾起, 视线的主人似乎马上就要从这漆黑的阴阳坑中出去了, 但或许他也被困囿在此处,无法突破那道结界,所以只能停在这里,向远处眺望。
一道红色的身影正在从远方向阴阳坑这里靠近,她起初走得很慢很慢,踉踉跄跄,好像还不习惯用两只腿来走路,过了不久,她的动作渐渐变得熟练,在厚厚的雨幕中,这道红色的身影逐渐清晰了起来,正是“乔挽月”。
看到这一幕的道友们忍不住往乔挽月的方向看了一眼,原来她当年在阴阳坑中还有这么滑稽的时候吗?怎么看起来脑子不太好用的样子。
她走到阴阳坑的附近停下,蹲下身歪着头往阴阳坑下面看去。
然后她张开嘴,开始说话,只是语调有些古怪,吐字也很含糊,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努力模仿着常人说话的样子,她的口中先是出现他们中一位道友的声音,随后又出现了另一位的声音,还有宋致的,段轻舟的,到最后才是乔挽月的声音,她啊啊叫了两声,随后学着乔挽月平日里说话的样子,叫了一声段轻舟,她模仿得很好,如果不是见了她刚才的样子,道友们恐怕也会觉得她就是乔挽月本人了。
水镜中的“乔挽月”终于满意,露出一抹开心的笑容,她张开双臂,向着阴阳坑中跳去。
水镜外的乔挽月简直不忍去看。
段轻舟正好在这个时候马上就要从阴阳坑中出来了,然一抬眼,便见到“乔挽月”从上面坠落,段轻舟没有多想,几乎是下意识地放出灵力,将乔挽月给推了上去,而他自己则是重重地摔进了阴阳坑下面,这便是刚才段轻舟所说的,他第一次从出口坠落,这个时候他虽然失败了,可心中却是很高兴的,他既看到了生的希望,也救下了乔挽月。
不过如今水镜外众人再看到这一幕,却只生出一阵惋惜之情,本来段轻舟在这个时候是可以出去的,为了这么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生生给放弃了,可那时的他还一点都不知道,还在那里傻乐。
道友们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水镜里的段轻舟有些可怜。
他们转过头,偷偷往段轻舟的方向看过去,段轻舟将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紧紧注视着半空中的那一面水镜。
水镜的“乔挽月”被段轻舟从下面推上来以后愣了半天,随后皱起眉头,看样子似乎有些恼怒,随后她从地上站起身,来到刚才跳下去的地方,正要再次跳下去的时候,突然间动作一顿,她终于注意到有人在暗中看着她,她转过头,好像透过了这面水镜,看到了水镜外的他们。
众位道友呼吸一窒,随后才想起来她看得不是自己,而是这落魄珠的主人,也就是死在银面人手下的夜魅。
他们听到那只夜魅向她问道:“是你出手拦了我?你要他们?”
见她点点头,夜魅声音凄婉道:“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人来陪我了,你还要带走他们吗?”
她侧着头,看起来也有些犹豫,良久后,她有些苦恼地说:“可我刚才答应了一个人,要让他们活着。”
她停了一停,往下面的阴阳坑里又看了一眼,有些唏嘘道:“不然的话,他们刚刚应该就已经死了。”
夜魅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她打断:“在这霜天境里,还没有人敢违逆我。”
夜魅的确不敢做些什么,最后只能悻悻退下,水镜中的画面便到此为止了,虽然看不到接下来的故事,但联系之前段轻舟讲述的故事,他们大概也能猜到后来发生了什么,不过就是最后一条生路封死罢了。
这便是当年被段轻舟错过的一段往事,可一个问题得到了解答,另外一个问题也随之而来,乔挽月那时候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他们抬头看向乔挽月,乔挽月知道他们想要问什么,摇了摇头,这些事她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之前段轻舟在信里提起此事,她也一直是将信将疑,她并不是怀疑段轻舟说了谎,只是觉得段轻舟那时候见到的人或许并不是自己。
今日亲眼所见水镜中的一切,才知道当年在这里段轻舟被坑得不冤。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人忍不住出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在场除了银面人,没有人知道这一切的答案。
段轻舟有些失神地望着半空中那面早已经消散的水镜,他虽已经做好了当年之事或许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的准备,然而现在亲眼看到了,还是有些……
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可他也分不清这就是是一场美梦,还是一场噩梦了。
很奇怪的是,段轻舟以为自己心里会很难受,然而心中却是异常的平静,像是冬日里被冰封的湖泊,任由落叶飘零在里面,也不会荡起丝毫的涟漪,可谁又能知道在冰面之下,涌动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在自己的舌尖咬了一下,疼痛让他整个人更加清醒了一些,他抬起头,向眼前的银面人问道:“前辈是从哪里得到这颗落魄珠的?”
“阴阳坑下有夜魅,喜食人脑,吃了人脑后,它就会无意识地模仿死者的行为。”
因为上一个被它杀死的是个喜欢唱戏的女修,所以他们在那下面先听到的尖叫声,和后来听到的唱戏的声音,都是它发出来的。
听到银面人这句话,在场的几个道友感觉自己脑袋一凉,幸好幸好,他们的脑子都保住了。
“那个东西……它说会让我们活着,它答应了一个人,为什么?是谁?”
乔挽月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下意识捏了捏,有点想走上前去,跟这些个道友们来一句,区区不才,正是在下。
几年前在霜天境中的迷雾正在一点点被揭开,雨下得越来越大,远处的灰松林在这雨幕中渐渐模糊,细细长长的黑色月狗融化在这雨水之中,墨色顺着溪流奔流而下,很快就不见了踪影,银面人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油纸伞,撑在他与乔挽月二人的头顶。
其他的道友们看到这一幕,对这位前辈的区别对待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心底还是会好奇他和乔挽月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路上,银面人虽没出手过几次,但是给他们的感觉非常的深不可测,即便是他们有些人前些日子在讲学大会上遇见的天辰宗的那位文光长老,也没有给他们这种感觉。
当年在阴阳坑下面困囿了他们多时的结界,被他轻轻一挥手便完全散开,差点要了他们的脑子去的夜魅,也不过在短短的几息工夫就没了命去。
这人究竟是何来历?
道友们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个银面人,银面人侧过头,看着矗立在雨中的高大石碑,上面剑痕斑驳,不知多少年前留下的,他声音冷淡,道:“剩下的,那就要问问这里的碑灵了。”
“碑灵?”几个道友异口同声地向他问道。
“霜天境中的碑灵,自以为能够掌控整个霜天境,”银面人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的冷嘲,“却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囚徒罢了。”
银面人抬起手,指尖轻抚着眼前的石碑,随后站在他身后的这些道友们就看到那石碑的表面竟是现出一道红光,如同水中的锦鲤一般,在他的指尖到处逃窜。
银面人对这种你追我逃的把戏并不感兴趣,指尖神光萦绕,如同丝线一般向四周蔓延开来,不久后,那抹红光就停在银面人的指尖,再也动弹不得。
众位道友到现在仍是没太明白银面人这是在做什么,却也没有上前去询问,银面人道:“是你自己出来说,还是本座将你打碎了,以搜魂术亲自来看。”
石碑表面上的红光摆动了两下,最后在石碑表面化出一道虚虚的轮廓来,看着像人,但又不完全像。
银面人没再说话,静静地等待碑灵交代自己当年的犯罪经过,然而碑灵开口的第一句却是:“我又没有错。”
它的声音像是从无数的砂砾中磋磨出来的,沙哑又尖细,听得让人很不舒服。
宋致不由得想起自己家中那个小弟每次洗苹果时,双手在苹果表面摩擦的声音。
太可怕了,这个碑灵果然很有一手。
众人看不见银面人面具之下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只听着他淡淡向碑灵问道:“没错么?”
碑灵道:“弱肉强食,他们到了我的地盘,就是我的东西了,为我所用,有什么错!”
银面人轻轻笑了一声,向碑灵问道:“本座现在将你打碎,是否也算得上是你口中的弱肉强食?”
碑灵立刻闭上嘴不说话了,它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男人不好惹,所以在察觉到这个男人到来后,根本不敢现身,可他没料到,自己这样低调,还是被对方给发现了。
“你若是不想说,本座便动手了。”
虽然被银面人给威胁了,但碑灵依旧坚定地认为自己并没有错,它只不过是想要变成人,想要从这个鬼地方出去罢了。
然而它现在也不敢在银面人的面前跟他争论这个东西,不就是想要知道当年是怎么一回事嘛?它就好好跟他们说道说道,说起来也有好长时间没有人来它这霜天境听它说话了。
天空更加阴沉,碑灵的身影在石碑表面伤忽明忽暗,它将当年的一段往事缓缓说来,它的声音实在难听到了极点,但偏偏这件事对各位道友都非常重要,他们必须得仔仔细细地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明明白白。
宋致更是备受折磨,感觉浑身都痒得厉害,恨不得找个粗糙点的东西好好蹭一蹭。
碑灵的声音断断续续,当年这些小道友会陷入阴阳坑中也是它一手策划的,本来是要让他们全军覆没,没想到段轻舟会在最后关头将乔挽月给推了出来。
不过碑灵并不担心,只是一个修炼到第二重的小修士而已,能够掀起什么风浪来?
况且不管是在阴阳坑外面,还是里面,只要是在霜天境里,对它的影响都不大,它故意让乔挽月看到了阴阳坑里同伴们性命垂危的狼狈样子,然后诱导乔挽月以天赋与它做了交易,若是乔挽月答应得稍晚一下,怕是几个道友都要没了命去。
乔挽月不是第一个被它夺了天赋的修士,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是确实最让它喜欢的,很纯粹,很漂亮,像是冬日里的第一片落雪,犹带着秋天里暖阳的温度。
这是这么多年来,这是它拿到的最满意的一份了。
碑灵说到这里,忍不住桀桀桀狂笑起来,它的声音就更加难听,像是断了齿的锯子,宋致整个人都要扛不住昏厥过去。
众位道友对这个声音的抵抗力比他稍微强了那么一点,如今知道了这桩旧事的始末,心中自然十分震惊,他们此前从来没有想过当年救下自己的人里其实还有一个乔挽月,还是她舍了修真界中百年难一遇的绝佳天赋才换来他们活下来。道友们看向乔挽月的目光中充满了某种不好言说的诧异愧疚恍然大悟等种种情绪,以及……莫名的慈爱。
这些年里他们知道乔挽月的修为一直停滞不前,想起从前家中爹娘总是拿乔挽月跟自己比较,心中还暗暗高兴过,现在知道了这其中的缘由,道友们纷纷反省,自己当时做的实在不对,等这里的事情解决了后,他们得跟乔家主好好道个歉,还要准备一份厚礼。
乔挽月对他们也算是救命之恩了,按照他们修真界话本里的规矩,是不是得以身相许,只是想想乔挽月如今已经有了夫君,肯定是许不成了,毕竟他们也都是修真界里的大好青年,总不能去做小。
说起来,世间的因果本就很难说清楚,当日先是段轻舟救了乔挽月,后来又有乔挽月舍了天赋,救了他们,如果没有碑灵在这里面插了一下,日后他们两个完婚或许也是一对爱侣,可那时谁能想到几年后,两人却是彻底断了可能。
碑灵继续述说着那段往事,乔挽月在被剥夺了天赋之后,陷入昏迷,碑灵并不满足于此,它还想要现在阴阳坑里面的那些修士们的天赋,原本它被困在石碑当中,不能活动,只能与阴阳坑下面的那只夜魅合作,但现在它有其他的办法,于是借用了乔挽月的身体,走过那条窄桥,来到阴阳坑前。
乔挽月听到这里,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刚才看了落魄珠的往事时她便已经想到这种可能,当下听着碑灵亲口说出来,心里依旧是有些不大舒服。
杀人就杀人了,怎么还能辱尸呢?
她抿着唇,听着碑灵继续在那里叨逼叨,大概是太久没有同人说过话了,现在好不容易碰上个机会,碑灵恨不得把自己这些年学到的话都用上来,小形容词也是一套一套的。
它是答应乔挽月让他们活下来,可是并没有答应她要把这些人从阴阳坑中救出来,乔挽月的天赋对它来说是很好,但是并不够,它还要得到更多人的天赋来助它修炼,也想要一具可以让它出了霜天境的身体。
只不过它还没来得及做这些,白衣人去而复返,碑灵知道自己不是这个人的对手,不敢出来,藏回了石碑之内。
它有时候不通人情世故,有时候又很聪明,它害怕暴露自己,此后再也没有人敢到霜天境来,便偷偷消除了阴阳坑中众人的记忆,任由白衣人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霜天境。
它以为万事大吉,老实地待在霜天境中,等着下一波倒霉蛋的到来。
没想到这么等了好几年,霜天境再次开启,来的竟然还是上一波倒霉蛋。
没等碑灵高兴,它就发现这一回自己怕是要变成倒霉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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