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刻,连周钊远自己都觉得荒谬。这个世界上,能叫他记得的人,已经不多了。
却竟是还能想起那一年从墙头上探出来的小脑袋。
夫子啊——怎么会是她呢。
车速很快,夫子扫下的车帘间或被风吹得鼓起,闪出那攥着缰绳的半边背影,如何也照应不上先时人物。
时也,命也。
周钊远索性伸长了腿靠在了车厢上,闭了眼假寐起来。
腰间硌了一道,他伸手一摸,正是换骨散的瓶子。
呵……搅了这天下……可这天下又是谁的呢?
是父皇的吗?是周家的么?
何其狂傲。
周钊远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夫子想要的,或许当真如她所说,乃是要这天下清明。
或许,她比他更恨这大盛周家。
可他瞧得见方才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恼怒,那不是要与周家鱼死网破的恨意。
那竟是怒其不争,谁不争?他吗?
“夫子。”
车内忽然传来一声唤,于行初不留意,下意识抽手往后,却是接住了一个熨了体温的玩意儿。
“还你。”里头人懒洋洋道,“夫子若是想一辈子这般模样,那就继续吃。只不过,毒入肌理,再入骨,夫子总得有命见得心中的盛世。”
于行初恍惚未解,半刻才突然如梦初醒,惊觉他说的是什么。
“殿下!”
只是那人已然睡了过去,全然并不愿与她搭话。
她复又回头,仔细将瓶子收好,不觉唇角却是勾起,眼前树影疾退,前途尚未了了,心中却星星然有了一丝安稳。
起码,这一次,他没有直接拒绝。
这一路实在是幸亏了齐遇给车厢里装的干粮,若非如此,怕是没到宁城两人就要饿得走不动道。
于行初牵了马去饮水,顺便将车厢后边捆着的马草喂了,这才在溪边坐下。
不出二十里就是宁城,天气也是越发热起来,渐渐带了暑气。于行初一身的汗意,早就没什么姿态可言。
周钊远一直坐在里头,倒还算是干净,此番他远远瞧着那水边往脸上扑水洗漱的人,本是要抱怨的话终究是忍了下去。
于行初拧了帕子净了面,
又将袖子给撸了上去,原是干瘦的胳膊这几日虽是舟车劳顿,却是慢慢恢复了一丝人气,没那么柴气了。
就是未近目的地,情况已经属实怪诞。
越往西南去,村子便就越少,种的田地也是少得狠,几乎可以说是荒草丛生的多。前边几个还好,到了宁城附近,几乎村落里就没有几个男子了。
她不是没想过下去问问,然而经由京城出来后的那一夜,二人并不敢轻易联系人家,只敢粗略观察一下,不做停留。
这会儿快要进城,于行初心下有些担忧,总觉是漏了什么。
“哗——砰——砰——砰——”
耳边传来水声,接着余光就扫见一颗石子儿兀自蹦跶着往溪水中央去,打出几个漂亮的水漂。
一扭头,正见周钊远在她边上不远蹲下,手里还转着一个小树枝。
“殿下。”
周钊远模糊嗯了一声,于行初沉默一瞬,终是说出了顾忌:“西南虽说不比江南土地肥沃,可也实在不该荒废如斯。”
“人力都没有,如何种地?”
“这才是奇怪的地方。西南如今虽说是有涂兰在侧,可并未有什么异动,朝廷也未曾征兵,青壮年应是在家才是。”于行初顿了顿,“再者说,这前头城池村落还算是正常,方才我们经过的几个村子里,全是老弱妇孺,伤残者居多。”
她想了想:“西南通商不便,以这两日观察来看,他们也并没有什么营生的家伙,如此说来……”
“如此说来,答案只能在宁城中了。”周钊远转而看她,“所以,夫子可要现在快马加鞭些,我俩总也不至于今晚继续风餐露宿。”
于行初噎了一道,却摇了摇头:“若是陈克严弄什么鬼,不会敢这么招摇,明知朝廷要派人去岭南,必定经过宁城,这等时候多少总要做些样子出来的,就算是他想要佣兵自居,也不至于现下就撕破了脸面。”
“那夫子的意思?”
“从水城往西到这儿,是南郡五洲的地界,宁城乃是边城,不受洲郡统筹。”于行初手中的帕子无意识地又拧了几道,“与其说陈将军想要做什么,不若想一想南郡五洲想要做什么。”
“前有涂兰,后有南郡。”周钊远拎了重点,“夫
子的意思,如今的宁城其实是一座孤城了?”
“啊。”似是想起什么来,他颔首道,“这么一来,倒也可以解释了,为何这陈克严一心闭城不问城外事呢!”
于行初看他,他蹲在哪里,手里的石子被他一股脑儿都给甩进了溪水里,登时那水声接连起来,煞是好听,似是乐曲。
周钊远:“这实在太荒唐了,比我还荒唐,夫子。”
“……”于行初别过眼,说不出话来。
“夫子这般想,倒是也有可能,听说当年魏将军守关的时候,便就是在这宁城之中,腹背受敌,殉国而死。”周钊远声音悠远,叹息一般,“想想看,魏氏满门呐,就站在那宁城墙头之上。”
身边的身影一动不动,仿若未闻。
周钊远瞥了一眼,复道:“夫子,你听说过魏将军吗?”
“听过。”于行初平静道,“通敌叛国,本该是挫骨扬灰。”
“是呀,也不知哪个菩萨求了父皇,到底留了全尸,就是那一门五口,最小的女儿怕是不过才六七岁。”周钊远叹息的声音越大绵长了些,“就是留了全尸又如何,不叫收殓,便就挂在城头上风吹日晒的,如今怕是连个衣冠冢都没有。”
“殿下,时间不早了,该出发了。”于行初拿起边上的水壶,站了起来。
“现在么?”周钊远抬眼。
“现在出发,日落之前赶到宁城。”于行初公事公办道,“一路留了印记,陛下派的人手和圣旨等几日也该到了。这两日在城中,殿下歇着便是,我自去查探。”
“嗯,也好。”
他起了身,突然想起方才原本要抱怨的,笑道:“对了,夫子可得快些了,这干粮可是不能再吃了,得闹肚子的。”
于行初瞅见他手中不知何时摸出来的干饼,西南潮湿又热得狠,确然是有些味道了。
到了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王爷竟然跟着自己已经将就了好些时候,如今才戏谑着说出来,实在是恩德无量。
如此,脚步就加快了些,自有些心虚:“殿下上车。”
周钊远瞧她一眼,顺遂将手里的坏饼伸手一弹,当石子扔进了水里,也不知那水里鱼虾可会争抢,他自一躬身就上了车去。
二十里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西南日照的时间长,夕阳未落的时候,已经能瞧见城门。
“什么味道?”周钊远吸了吸鼻子。
“不知名姓,不过老人都叫作迎晚花。”外头传来夫子毫无感情的声音。
虽是个无痛无痒的回复,周钊远却是来了兴致:“如何还有这般名字?”
“老人都说,这花一般开在傍晚时分,正巧用晚饭的时候,待花开一遍,夜晚也就来了。”于行初想起那漫山遍野的迎晚花,香气弥漫了整个夜幕,“没什么正经的意思,这花不用种,自己就会疯长,西南的村子里都有。”
“夫子来过西南?”
“……书里读到过。”
“哦,是那本西南行记?”
“是。”
周钊远哦了一声:“我怎么没读到过?”
于行初便不再接话,城门已经到了,有守城军拦了去路,大概瞧了二人,里里外外又查了一遍,这才挥了手放人。
马车停在了城中的一家客栈前,二人要了两间房又各自梳洗了一番,换了一身清爽衣裳,这才下了楼用饭。
成衣也是齐遇装在马车里的,就是这几日二人都没来得及换。
于行初自己是没什么好在意,她只是没预见到,周钊远也没介意。
她动作快一些,先行在楼下等着,有小二过来招呼。
“客官吃些什么?”
“清淡些,随便上点家常菜。”
“我要吃鱼,上盘鱼来。”这声音不用回头也晓得是谁。
“好嘞客官!”
小二忙不迭下去,不待身后人落座,于行初便闻到一个熟悉的味道,下一瞬,那香味袭来,耳上被蹭了一道。
有浅淡的花色坠在了耳上,贴了面颊。
“殿……公子?!”于行初伸手将那迎晚花扯了下来,瞧住面前笑盈盈的人,不知为何,这几日瞧他,竟是笑得越发多了,“公子这是做什么!”
“我方才特意回忆了一下,那西南行记上似乎却是有写过迎晚花,你看巧了不是,我一探头出去就瞧见这花攀在了墙面上,顺手就采了。”周钊远难得耐心地解释了,“那行记上还说了,这花么,拎着花托巧劲抽了,能抽一根蕊芯来,小姑娘们坠在耳朵上,就跟耳环一般。”
“……公子也知道,是小姑娘。”于行初将那花扔在了桌子上,“我一个男人,何至于此。”
“哦。”周钊远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于行初往边上坐了些,却听他跟着淡淡重复道:“夫子说得是呀,何至于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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