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周钊远一笑,突然伸了另一只手过去,于行初下意识往后一躲,直直退去数丈,叫他捉了个空,这夫子,竟是将他当了洪水猛兽。
于行初自觉反应过分了,尴尬摸了摸鼻尖,转而去案前寻了笔墨来重新坐下。
周钊远也不介意,只举了手指在耳侧以示无辜,甚有兴致:“夫子,你究竟是如何长的,一个大男人,也能这般瘦?”
于行初委实有些受够,没好气道:“殿下若是日日清汤寡面,也能瘦下来。殊不知,口腹之欲,医家大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一次,周钊远的声腔倒带了八分真意,“本王不是医家,有什么好忌?”
于行初这才搁了笔:“这是药方子,殿下拿好。”
那人一展手,她却未与他,只道:“殿下若是还存了春深草这些毒物,不若还是给鄙收着,免得殿下管不住自己,又偷吃了去。”
“……”
如此,这一日的授课,才能进行下去。
于行初拿着戒尺立在他身旁,口述着解厄传,周钊远随心所欲地练着字,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她入府已有小半月,难得二人没有剑拔弩张。只是他突然乖顺下来,她倒是有些心慌。
俗话说,反常即妖。于行初忽而想起之前那大殿上被扶下去的女子,彼时没机会看,此番想起,却是记得皇后唤的似是慕容小姐。
这便就有意思了。
如今的皇后慕容氏乃是二殿下生母,说起来慕容小姐可算是皇后亲侄女,太后竟然想将慕容姑娘赐婚于周钊远,怕是用意不浅。
不过经由上次那么一闹,赐婚之事该是耽搁下来。诚然皇后那方是安了心了,太后心底却是门清的。
皇庭之中,没有什么轻易的事发。
这桩事情瞧着似是皇后那边得了好处,将这糟心的婚事给毁了。实际上,岚妃娘娘那寥寥几句才是正经。
谁都晓得三殿下有疯病,今年犯得更是重了些。不细想无妨,细想想,这病也发的太是时候了。
太后寿宴,本就是赐婚最好的时候,怎么就掐着点的发了病呢?
原来那最后的三十棍,太后当
真还是存了些善意的。
倘若她老人家没多想一层,怕是她也不仅仅是松松筋骨的事。
只是那慕容小姐的反应倒引人琢磨,如果不是作假,可能还当真是对周钊远有些意思。
好好的姑娘,为何想不开呢?
于行初偏头去看,那人捏着笔,惯来的漫不经心的模样。这般少有沉静地正经着练字,倒也确实是个好看的人物。
“夫子想什么?”
冷不丁一声,叫于行初收了思绪,目光转而落到他那鬼爪爬过的字上,眉眼便就重新拧了一道。
“殿下,手伸出来。”
周钊远无所谓得很,伸便伸了,那板子落下来,他口中却没那么顺遂:“夫子,待那三十棍的账还完,本王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倒要谢过殿下施恩了。”
跟着的是更重的一板子,于行初多少下了点狠劲。
如是几日,老葛总觉得这太阳穴抽抽地跳。
府里头众人如今更是对于行初恭顺有加,皆道这夫子严苛,连祖宗三殿下都乖乖地听话了,甚至药都喝得勤奋了许多,实在不敢冒犯。
只于行初有苦难言,周钊远那家伙哪里是听话,分明是变着法子地与她作对。
倒像是巴不得她一次性打完那三十板子,好叫他继续猖狂地闹腾。
不过总也是有些进步的,起码他那丑得惨绝人寰的字,能横撇竖捺地摆正了。
等他练完小半本字帖的时候,她的解厄传也是讲完了。
七月来得飞快,那水榭旁的垂柳又添了一层新绿时,宫里头派了人来。
安亲王府是个神奇的地方,等闲不会有人来,来了便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一点于行初深有体会。
上一次来人,是皇上身边的宫人,说是传话问询周钊远的身子,实际上却是于行初跪了半日有余。
直叫她在六月的艳阳里实诚中了暑才罢。
于行初毫不怀疑,定是周钊远入宫请安的时候又放了厥词,才得了这般盛怒。
罚一个疯不颠颠的皇子,哪里有罚他身边的夫子来得解气。
于行初跪在烈日下的青石板上,周钊远却是摇着扇子看得很是欢欣鼓舞。
那宫人站在檐下瞧着,似是空气一般。
直待于行初险些撑不住倒下去,才得
那中人一句尖利非常的:“起,于先生。”
数起来,这事儿过去也没多久,现下宫里头又来了人,不能不叫人心下叹息。
尤其是瞧见来的是上次的那宫人,于行初更是脊背绷紧了些。
“安王爷。”
周钊远正翘腿坐着,听着声随手挖了挖耳朵:“怎么?”
那宫人也不在意,只将手中握着的圣旨展开来:“陛下有旨。”
座上人这才丢了手中行记,慵懒起了身子。
于行初一行也跟着跪下,便听得那最后几句。
“安亲王富才思,本堪重用,时值岭南匪患,威及社稷江山,故命其三日后起赴岭南以察,钦此——”
“……”
直等公公离去,于行初堪堪起身,面前却是被挡了一道,周钊远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夫子可满意?”
“殿下何意?”
年轻夫子眼中的疑惑不似作假,可周钊远却就是知道,他今日迎接公公的诚惶诚恐里,分明带着隐隐的期待。
他一早便就算准了会有这道圣旨的,他就是在等着罢了。
思及此,周钊远唇角就染上了几分讥讽:“夫子好本事,这府门都迈不出,竟也能筹谋起来。”
于行初瞥见他眼底的不耐,终是谦卑垂了头:“殿下误会鄙了。”
“误不误会,夫子心里明白。”
这事情算是于行初理亏,可说到底,冲撞圣颜惹了盛怒的人是他安亲王,推波助澜的也自有他人,她于行初在其中,不过是伸手搅了搅池水罢了。
闻言她便就更垂了眸去:“殿下,鄙不明白。”
“不明白?”周钊远哦了一声,“那是本王错怪你了?”
于行初自不能上赶着说是,不过是闭了嘴。
那日她中暑,岚妃娘娘是派了人过来瞧过的,后者说是来瞧她,实则是担心周钊远行事,于行初哑着喉咙道:“嬷嬷,还请转告娘娘,叫她不必担心,陛下不满殿下日久,若非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护着,恐怕早已经发难。现下有鄙担着,无甚。”
“只是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如今其他皇子个个都有建树,唯三殿下空有王爷之名,不若置之死地而后生,先想办法立功才是。”
嬷嬷为难:“先生难道还不知殿下性子么
?便是娘娘再努力,这政事,当也挣不来一二,便是挣来了,殿下又……”
于行初摇头:“眼下就有一件,若是以娘娘之口提起,陛下必是应允。”
“何事?”
“岭南之地,瘴气毒物甚多,乃是个险地,这几年越发难管,匪患频出,百姓苦不堪言。奈何如今北疆动荡,异族之心不死,朝中无人,是以陛下只派了两位钦差过去,不想皆于途中不幸而去。百姓有传,若非真龙,怕是难镇这岭南业障。”
嬷嬷听得眉头蹙起,于行初兀自接道:“这是殿下的好机会。大殿下二殿下自恃尊贵,当不能以身犯险。四殿下五殿下又得盛宠,乃由德妃与皇后护下,亦不会过去。若是以岚妃娘娘的身份,于陛下面前略一示软,言明忧子之心,陛下会记起三殿下的。”
再直白的,于行初未言。
在这如今的皇上眼中,派周钊远过去,一来省的眼面前烦,二来也不稀罕,就是真的有个好歹,也不必太过伤心,三来也满足了百姓的意愿,免得说朝廷不作为。
只是毕竟亲子,又有疾在身,他本不好开口。
此时若是有人以慈母之心,不明事实,只哭诉想要皇儿得些重用的心思,那便就好办了。
顺水推舟,皇家从来不会推诿。
“不成!那岂不是把殿下往火坑里推?!”嬷嬷倒是护得紧,第一个不同意。
于行初顿了顿,复道:“嬷嬷不用担心,不是还有鄙么。鄙人不才,自不会叫殿下有事。不成,鄙必将殿下好生护送回来。成了,便就得真龙之名——嬷嬷还是将鄙人的话带给娘娘,娘娘自有定夺。”
周钊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心口有些郁气。
转眼瞥见方才那本行记,正是今晨夫子拿过来的,此番瞧着更胜嘲讽。
于行初只觉一道书卷迎面砸了过来,她微微偏身,接了个满怀,正是那本《西南行记》。
“夫子不怕本王烧了这圣旨?”
这话别人说不得,周钊远说,她却是信的,一时间只敢拿眼盯住了面前人。
周钊远自觉着了他的道,就这般被算计了,本想出一口恶气,却不想对上那双眼来。
夫子分明一张清淡异常的脸,却长了一双尤其透亮的眼
,那眼平常都是微微低垂着,少有这般清晰地展露主人的情绪。
周钊远竟是有一瞬间,在其中窥见一丝哀求。
察觉自己失态,于行初立时就别过头去,沉声笑了笑:“殿下若是实在不想去,鄙也可以替殿下想个周全的法子,不至于叫岚妃娘娘失了圣宠。”
沉默,良久的沉默,久到于行初拳心紧了又松,松了又握,终是听见顶上一道轻哼。
而后,那人便就先行离去。
再抬眼,庭中只剩她一人。
心下怅然,却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活过来似的,砰!砰!砰!
岭南……
寝殿内点了灯,烛火明灭,摇曳异常。
周钊远盯了一会,眼中有些酸涩,抬手揉了揉,却听得轻轻的叩门声。
金水已经被他打发走了,现下会过来的,怕是想死。
“何事?”
里头人语气不善,于行初收了手。
未听见回答,周钊远越发不耐,猛地就过去拽了门。
外头一张平静如水的脸,连语气都是无视了他暴戾的清浅:“殿下,是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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