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梦里是高高的城楼,城楼之上,站着五个血肉模糊的身影,最小的那个,连铠甲都未曾穿戴整齐,手中还堪堪举着一把剑。
那剑随着军旗一并从城墙之上落下,城门大开,铁蹄之下,无一幸存。
“魏氏一门,残害忠良,居关自守,此番负隅顽抗,终作茧自缚。陛下有令,将魏氏满门,挫骨扬灰,以示惩戒!”
“噗——”床上人猛地坐起,眼仍是未睁,却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边上立时就有人上前扶住,见状望向一侧的白衣道人:“师父,她这是怎么了?”
那白衣道人瞧了一眼:“世道无常,难为她了。”
说话间,床上的女孩渐渐转醒,瞧着不过六七岁的模样,满眼的血丝竟是比那唇畔血迹更显。
她抬眼瞧过去,眼前立着的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身后扶着她的乃是少年人的胳膊,她低头咳嗽了一瞬,才开了口,声音嘶哑:“我是死了吗?”
“哎呀你醒啦!你没有死,这儿是钟灵山,这是师父!”少年回道,“大师兄去给你熬药了,一会你便能见到!”
“钟灵山?咳咳……”小小的女孩竟是怅然,复闭了闭眼才道,“苟且偷生,又有何意。还请道长放我下山……”
“小师妹这话可不对,钟灵山可是寻常人终其一生也上不来的地方,师父说与你有缘,才将你从死人坑里带回,你不珍惜便就罢了,如何还要回去?”
“珍惜……”女孩竟是笑了,“不过贱命一条,我不配。”
“哎你这个小姑娘,你才几岁……”
“齐遇。”
“师父?”
那白衣道人旋身坐下,淡道:“小丫头,你尚且不曾自己活过,便就这般死了,不觉惘来人世?”
女孩抬眸,定定瞧过去。
“大道三千,无量渡人。”道人捋了捋白须,眯眼回视,“你方才又梦见什么?”
齐遇只觉手下扶着的小小身体骤然一震,那床榻边的被褥都险被她揪碎。
女孩沉默了半刻,突然慢慢爬将起来,一把跪在了道人面前:“这儿是钟灵山?”
“是。”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女孩哐得磕下头去,再起额上已见血色。
外头有另一少年端了药碗,不及进来就被人拦了。
齐遇扣了人道:“师父这次带回来的丫头,怕是个傻的。”
来人哦了声:“怎么?”
“前时还要死,这会儿突然又要活了,还求师父教她谋术绝学。”齐遇胳膊肘戳了戳身边人,“师兄,我觉得这小师妹,不像是来修道的。”
被叫师兄的人却是无甚反应:“本就是师父下山带回,与你我自是不同,待师父还完这人间恩情,咱们也该回去了。”
“啧,也是。”
“秦逢,齐遇,你们进来。”房中道人唤道,叫门口二人立时就止了话头。
随居道人大略往二人身上一指,对女孩道:“这是你大师兄秦逢,这是你二师兄齐遇,往后若是有事,寻他们也是一样。”
接着,道人转了头来:“你们两个听着,从今往后,这便是你们的师妹,名唤……”
道人沉吟半刻,对上女孩的眼,笑了一笑:“名唤于行初。”
“人世一遭,行于初,止于心。还望你今后,好生修习。”
“是,师父!”
第一章
暮霭拢了半边天,林间有惊鹊齐飞,险险掠过行路人的发顶,须臾不见。
“大人,这钟灵山里的鹊,好是大胆!”
“世有钟灵,遗世独立,既是仙山,自是不同。”沉稳的男声应了,眼见面前的山门,深深舒了口气,“去敲门。”
“是!”
山门被叩响的时候,于行初正合了书打静室出来。这钟灵山十年如一日,向来只闻山下传言,却从未有人当真能上来拜访。
十二年来,这怕是头一遭。
随居道人究竟是世人口中的谪仙,还是不过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道,在于行初看来,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年来他几乎倾囊相授,连师兄都常常吃醋酸她,于行初感念于此,从不曾违逆。
这一日夜读尚未结束,静室的窗棂便就被石子弹了一道。
于行初自去开了窗,却是见得秦逢齐遇立在檐下,手中还提了箱笼。
“二位师兄这是……”
“师妹!”齐遇唤了一声,“恭喜师妹,可以学成下山啦!”
于行初尚且还有些混沌,只记得拜师
那日师父便就说过,十年之内,不得下山。
目光对上边上的大师兄,后者上前一步,将箱笼搁在了门前:“师父说,十年之期已过,师妹要等的人,就在山下,自去便是。”
“师父他……”
“他老人家又闭关啦!师妹安心下山!”齐遇应道,“下了山,便就不得回来了,师妹可还有什么话要与他老人家说?为兄替你传达。”
窗前白衣的女子顿了顿,片刻便就舒了眉间:“师父自有仙人之心,我等俗人,便就罢了。行初在此,拜别师兄。”
言毕,人已躬身。
天还黑着,山门开而又合,重归静谧。
齐遇拢了手立在高处瞧着:“大师兄,你看师妹她能成功嘛?”
“不知,事在人为。”秦逢转了身,“钟灵山谋士,出必行事。只那下头的世道,与你我又有何干。痴人罢了。”
“那我就赌师妹她能得偿所愿!”
于行初离了钟灵山,大致是跟着商队行了半月,那商队的头领很是客气,一路颇有照顾,每日的吃喝用度皆是派人送进马车里。
自下了山,她便就碰见了他们,这是一行要去往京城的商队,据说是要运送一批很是珍贵的皮氅。
即便是知晓这行商人必不简单,于行初却也只是平淡瞧着。
古来钟灵山谋士,乃是社稷良臣,乱世而出,当辅明君。
百年来,她也只在父亲的口中听说过一位,乃有开国之功。
只继先帝登基,这功臣便就销声匿迹。
如今能请她下山的人,自该是野心之人,如此,甚好。
十年,或许可以磨平一个人的心性,却磨不平心底的沙砾,那是搓进血肉的存在,一动,便就淋漓鲜血,周而复始。
无一日不痛。
不论请她的人是谁,只要这大盛天下一日尚在,她便要与之争上一日。至于辅佐的是谁——
又有什么重要。
“先生,此番便就送您到这儿,您拿着这牌子,过了巷口便是。”商队的首领将一块玉牌给她,客气道,“先生海涵,不便相送。”
“无妨。”于行初生来高挑,加之钟灵山传承的秘术,自不会泄露半分痕迹,举手投足,纯然公子模样。
大盛的京城,她太久没回来,似乎
除了她,这儿什么都没有变。
就是那巷口卖包子的婶娘,除了身姿,也无甚大异。
于行初抖了抖长衫,将包裹搁在了肩上,叩响了面前的青铜大门。
几乎是下一刻,便就有小厮来开了门,见得一个陌生的男子,免不得困惑:“这位先生所为何事?”
于行初自是明白那接她的人伪装如斯,定是不想叫她的身份暴露,故而只是递了玉牌有礼道:“鄙人姓于,名行初,还请通传你家主子。”
小厮打量她几眼,瞧她礼数有加,这才点头:“那你稍等。”
来了,便就要留下了。
十年都等得,又如何等不得这一时半刻。
于行初抬了眼,瞧见那门匾上的安亲王府四个烫金大字,须臾才垂了眼。
“原是于先生来了,怠慢了,于先生请!”
青铜门大开,管家模样的长者出来,笑着又道:“竟不知于先生这般年轻,可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哪。”
场面上的话,于行初还不大会,却仍是谦逊应了:“谬赞,请问……”
“哦!老奴乃是安亲王府的管家,于先生唤一声老葛便是!”
说话间,老葛已经将人往里头引去,一路殷勤道:“于先生是娘娘请来教习殿下的人,往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老葛提。”
“谢过。”
绕过水榭,老葛复道:“听闻先生懂医术,劳烦先生了。殿下身体不好,怕是还需得先生多多看顾。”
这话实在不像是个管家该替主子的交代,于行初不觉就瞧了他一眼。
老葛尴尬笑了一声:“先生有所不知,殿下的病情时好时坏,脾气怕是要先生多多担待,若是夫子教学的时候,殿下他……”
“我省得了。”做奴仆的不好说,于行初却明白这担待是何意。
想来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便是先生的住所了,隔壁就是殿下的寝殿,再往南是书房。”老葛介绍道,“授课就在书房。”
于行初应了声,将东西放下,便就听小厮过来传道:“管家,殿下醒了,要您带了人过去。”
这人,自是指的于行初。
老葛挥了手,这才回身笑着:“先生这便随老奴过去一趟。”
“好。”
管家说得没错,她的住所当真与那安
王爷离得不远,不过几步路程,便就已经听得里头瓷器摔碎的声音。
叮里当啷好是热闹的迎客。
于行初将将踏进,那碎盏便就绽在了脚边,接着,对上一双颇显厌弃的眼。
“你就是新来的夫子?”
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人,语气却是豪横非常。
只听那双眼的主人立在案边,接着道:“你多大?会什么?能教本王什么?”
这便是——下马威了。
有那么一刻,于行初怀疑师父是看错了人,才将她放下了山。
这般人,如何能成事呢?
周钊远冷眼瞧着面前一身长衫的男子,此时那人眼波淡然,却是轻易跨过了那一地的碎片,施礼道:“殿下,在下于行初,二十又三。不才,书礼医工皆会一些,殿下若有兴趣……”
“是吗?”他一低头,周钊远便就瞧不见那双眼中真意,如此,却是一甩衣袖坐了下去,“既如是,不若夫子先替本王做了今日的早膳。”
“殿下……”老葛上前一步,却是被一眼压下。
周钊远好整以暇地瞧着面前的人:“夫子?”
于行初缓缓直了身子,再抬眼,已是顺遂:“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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