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 76 章

小说:仲夏急雨 作者:时有幸
    时间点正值晚高峰, 地铁里人潮熙攘,路上的车流缓慢地往前挪,踩完油门就得续上一脚刹车。

    要是坐出租, 可能堵到天黑了依旧到不了医院。恰巧陆青折今天开了车过来,避开了拥挤的主干道?,往外?环快速地绕了一圈远路。

    不过, 学校距离医院有一段路,而且在医院附近也堵了一会?, 还是耗掉了不少?时间。他又接到了方徽恒的几通电话,催他赶紧。

    方饮刚开始发蒙, 现在知道大概出了什么事情了。原先有?过几次有惊无险的经历, 这次不免心存侥幸, 他小心翼翼地道:“奶奶还好吗?”

    他不自禁屏住呼吸,而方徽恒那边声音嘈杂, 有?好多人在讲话?。过了会?, 他听到方徽恒说:“救过来了, 现在精神着呢。你在路上?那正好来看看,这段时间她好久没见过你了。”

    他长舒一口气,望了眼红绿灯, 又看看陆青折。陆青折说:“还有?二十分钟能到。”

    方饮心神不定地盯着手机,把屏幕摁亮了再关掉,如此重复了好几个来回。

    他道?:“爸妈离婚, 谈我的去处的时候,我妈故意为难他们, 说我在她那里,她就养,但如果他们要了我, 她不会?给一分钱抚养费,让他们自己选。”

    “嗯。”陆青折应声。

    方饮道?:“我奶奶想得很?单纯,觉得我妈不会?关心我,她和她儿子想关心,就把我领走。其实没有那个能力,虽然她很?用心了,但在很多方面,确实不行。比如衣食住行,还有?就读学校,我妈可以为我提供更好的条件。”

    而且也只有老?人在努力,方徽恒并不负责。这种情况下,得了胃病的方饮回到方母那边是意料之中。

    他说:“她早到退休年纪了,可是没有?退休金,也没什么积蓄,要出门工作?。薪水很?低,只能勉强生活,还得养着我,但对我一直很好。周末有空会来给我做菜做饭,还带我买玩具。”

    陆青折道?:“你对她也很?好。”

    “很?多人觉得他们不自量力,认为我应该恨他们。”方饮说。

    陆青折往前开:“不用在意别人的说法,这些事情没有

    明确的是非对错,他们想得到的,你也一定能想到。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感受,你这么做能让自己心安,那就该去做。”

    处理人情世故不是做试卷,不需要往大多数人所?定义的满分去冲,自己的切实感受才是衡量标准。

    陆青折知道方饮肯定做过挣扎,割舍不掉,才会?顶着别人不认可的目光,继续去和那边来往。

    在爸爸被逼无奈打电话来借钱的时候,在奶奶需要住院费一筹莫展的时候,同样的情况如果真实地搁在看客的身上,他们不一定能无于衷。

    他注意了下方饮的神色,说:“不用纠结得太多,处理问题总该有?个顺序。我想,这些问题应该先顾及好眼前的,再去考虑别的。”

    方饮好奇:“眼前的什么?”

    “嗯,当然是你现在的心情啊。”陆青折道?,“奶奶因为你的帮忙,在晚年受到了良好的照料和治疗,你不开心吗?”

    方饮道?:“我庆幸自己能够帮到她。”

    “以前会?为此后悔吗?那以后会不会?突然很懊恼?”陆青折得到了两个否定的答案,道?,“那恭喜你,从头到尾没错过。”

    方饮这时候笑不出来,勉强地答:“我以为你会?客观地分析一些得失。”

    “在你这里,我不是嗑着瓜子围过来的旁观者,做不到客观,也不想客观。”陆青折道?,“我相信你心里有?自己的分寸,所?以只想尽力和你感同身受,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被事情压着,说不定能因此轻松点。”

    这不是展现表达能力和发泄表演欲的舞台,而是方饮的软肋,踩着这块地方抒发自己的观点,看似苦口婆心地劝告,实则在高高在上地指挥,很?缺德。

    “是轻松点了。”方饮道?。

    虽然没有?被外界的议论摇过自己的想法,但被陆青折这么安慰,他感觉很?踏实。

    车内的氛围始终紧绷着,没因为方徽恒那通报平安的电话而变得缓和起来。两个人都在暗自担心,随后,陆青折问:“要不要放音乐?”

    方饮摇头:“听不进去。”

    “转移下注意力,不是说奶奶现在精神很?好吗?不要自己吓自己。”陆青折抬起手,把车载音乐打开了。

    圆舞曲的声音缓缓奏起,风格清新优雅。听着感染人心的曲调,方饮紧张急躁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些,深呼吸了几下。

    红灯转跳为绿灯,伴随着几声别处车喇叭的催促,前方的车辆如司机刚睡醒,慢吞吞地往前移。

    手机屏幕亮了一亮,方饮低头解锁,打开短信页面。

    [方徽恒]:人走了。

    很?不适宜的,方饮今天随意地穿了一件红色的T恤。他沉默地捏着衣角,发泄情绪似的把那块布料扯了扯。

    整个人和生了锈一般难以弹,就这么扯了一会?,他竟觉得浑身上下在犯疼。

    陆青折疑惑地看向他,他试图说话?,可没能成功出声就嗓子一涩。他迅速闭上了嘴,一不地看着车内后视镜垂落下来的饰品。

    那是一只迷你的毛毡梅花鹿和一枚平安御守,前者是方饮亲手做的,后者是找人代购的。在陆青折买完车不久,他迅速把这两个小玩意挂了上去。

    整辆车瞬间被搞得稚气了几分,陆青折也不嫌弃,平时低调得几乎没态,为了这两样东西,那时候还特意拍了张图发朋友圈,说喜欢。

    因此得到了些许能够支撑住自己心态的力量,他稳了稳心神,尝试了好几次,终于勉强让牙齿不再颤抖。

    他说:“绿灯,开、开车啊。”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泣音,话?音一落,眼泪随即掉了下来。

    心里对这事实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有?了反应。他感觉疼痛,还会?不停地哭,在这一系列作里,其实自己没确切意识到这场离别在人生里的重量。

    可能将来某天,由一桩事联想到了童年,想要和奶奶分享并一起回忆,恍然大悟这世上唯有自己一个人记得,再也没人能够产生共鸣。在这种时候,从没经历过类似告别的少?年,才能发现眼前的“再见”是延续一辈子的再也不见。

    他现在只是自责着,明明最近可以多陪陪老人,却没能做到。这么一时疏忽,往后再也做不到了。

    这大概是世界上少?有?的,不管如何反省补救,都终生无法挽回的错误。

    不成熟能长大,做错事能改正,破镜就算裂了一百多条缝,多加努力说不定有?朝一日也能重圆。他比较好运,

    遇到的人陪他长大,任他改正,他把镜子摔了,还帮他拼凑起来,由他跌跌撞撞,让他求得圆满。

    现在没见到最后一面,就是永远都无法见到最后一面。

    之前二十年虽然不算顺风顺水,但也有?命运眷顾之处,使得他并没彻悟何为珍惜眼前人,于是在今天终究得以领会?。

    方饮弯下身子,用手捂住眼睛。他道?:“衣服穿错了,红的。”

    如此说着,陆青折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一时陷入遗憾之中。因为他不得不握着方向盘,所?以没办法碰碰方饮。

    他很?难出声和方饮讲话,方饮表现得太悲伤了,耳旁暂时注意不到附近车辆行驶的静,唯有方饮断断续续的哭泣。

    听得出来,方饮努力让自己不要流露太多悲伤,可惜克制情绪难如登天。就算绷着身体让自己收住哭声,过了会?他依旧在不停地抽噎。

    抽了几张纸巾,他弯下腰来用纸巾捂紧了鼻子和嘴。方法比较奏效,在强制放缓的呼吸里,他渐渐平息下来。

    明明以前逮到一个装可怜的机会,就会诉苦一番,让人哄他的,自从和好以来,陆青折发现方饮在这些方面越来越收敛了。

    尤其现在,对比格外明显。明明怎么脆弱都不过分,方饮却努力地要自己坚强起来,不肯教人担心。

    陆青折尽量让自己冷静些,要是他再表现得手足无措,估计方饮更加慌。他说:“待会?我先和你换一身,好不好?”

    他穿着A大发的志愿者统一服装,简单的白色T,有?学校标志,好在没有?花哨的颜色。两人今天的衣服正好都是均码,即便潦草地换了,看上去也不会?长短过于奇怪。

    方饮“嗯”了一声,带着些鼻音。

    开进医院的同时,陆青折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家连锁服装店。等一下方饮估计会?上别的车去殡仪馆,他可以到那里去买件黑色的。

    停了车,他伸手捏了捏方饮的后脖子。方饮没转头,愣愣地看着车窗外?的场景。

    住院楼前有?一辆小巴车,没有人在,后面的门拉开着,留出一块可以放小床的空间。

    陆青折晃了晃他,喊着他的名字,他这才堪堪回过神来。

    换完衣服,方饮犹在梦里

    。泪痕已经被他拿纸巾擦掉了,淤青消退了的脸颊此刻泛着红,可以瞧出擦的时候肯定用力到发疼。

    应该巴不得快点跑上楼的,可他懵懵懂懂地看着电梯里不断显示着新的数字,直到在很高的楼层停下,接着电梯门打开。

    腿和灌了铅无异,他被陆青折握住胳膊推了下,走出电梯时,看到走廊尽头病房门口有护士和医生,还有?不认识的人在里面进出。方徽恒给人递了一支烟,有?个人拿了没立即点上,夹在手指间,比画了什么。

    看手势,如同在形容某个地方。陆青折想了想,猜测他估计在给方徽恒形容殡仪馆具体在哪里,哪间灵堂还空着。

    身边的方饮没往前走,对眼前的一幕还是不可置信。

    陆青没催他,听他吸了吸鼻子,以为他被触得无法顾及太多,必须再哭一场。没等他安慰,只见方饮抬起手,草草地抹了抹眼睛,跑到了病房里去。

    方饮觉得自己来得迟了,不止路上堵车的二十分钟,还有?前段日子耽搁下的一次次见面机会。

    “我本来也在住院部。”他看着被被子包起身子的老?人,喃喃。

    可他横竖没来看望过一次,这其中有?很?多条理由可说。

    比如了手术较为虚弱,尽量别串房间;比如来了这里见到日渐衰老的亲人,绝对要产生伤感,这不利于他养病,主刀医生都叮嘱过他要注意心情……

    理由很多,可以说服别人,却没法让自己放下。在他有?悔意的时候,他就认为自己确实没做好这件事。

    方徽恒察觉方饮眼眶泛红,不禁开导:“我没和你说过,不怪你,是我的错。”

    方饮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望着奶奶被两个人缓慢地抬起来,心头一抽。方徽恒瞧着他脸色苍白,上前去想要拍拍肩膀,可他没看向离他最近的爸爸,下意识地往回看,寻找着什么。

    陆青折向人打听完在哪间灵堂举行悼念会?,再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陆青折说:“你跟着过去,我等下去找你。好吗?”

    方饮站在原地,望着前面三个人。昏暗的楼道里,方徽恒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T恤,低头向前。旁边的两个陌生人一前一后地抬着那床被子,里面包着

    自己的奶奶,径直往电梯间走。

    陆青折道?:“去陪陪你奶奶,原先吵着无论怎么样都要出院,现在如愿了。”

    言下之意这未尝不是解脱,日复一日的枯燥循环有了重点,毫无自由的身体终于轻盈地离开床铺。

    说完,他揉了揉方饮的头发,方饮认真地看着他,微微地点了下头,张了张嘴,最终又抿起来。

    陆青折说:“我会?尽早到的。”

    然后方饮没那么害怕和迷茫了,追着前面的三个人,赶上了电梯。他第一次坐小巴车,除了最前面一排的主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中间有一排位子,后面的椅子全拆掉了。

    因而腾出了空地,老?人就睡在后面,和方饮在进楼前想象的一样。

    这辆车有些年头了,位子上铺着的布被之前的人坐得歪歪扭扭,用得太久了,颜色发灰。方饮面无表情地坐在里面,方徽恒坐在外面。

    这样的设施倒不足以让方饮在意,此刻如遭重击,谁还管那么多。但是车子发起来后,路上经过了几条不太平整的道?路,每次都会临近散架般颠簸,能令人跟着抖一抖。

    方饮麻木着,对此能够忍耐,多来了几次,方徽恒不懂这儿子怎么回事,垂着脑袋开始悄悄地哭。

    这次方饮很?快能压抑住泪水,心里的烦躁则说了出来。起初说得小声,连方徽恒都听不清,只当他在啜泣,后来他几乎是从嗓子里拼命挤出字句,终于传达给了别人。

    仿佛说话特别费力气,他语速缓缓,道?:“再慢点,你们震到她了。”

    司机一听,没多说什么,遂了他的愿,之后开得慢了些。尽管这样,中途还是不免摇摇晃晃。

    盯着沮丧的方饮,方徽恒叹气:“都说了,是我不好,你别怪自己,错都在爸爸身上。”

    要是提过奶奶状态不佳,方饮就算刚下手术台,也会?硬着头皮来这里看一眼。可是没有?,他这算是在无意识之中,被剥夺了知情的权利。

    方饮烦闷得恨不能吼出来,想骂方徽恒。然而他话?到嘴边,又觉得没必要,有?无法挽回的无力,也有?一言难尽的纠结。

    方徽恒这么做,实属两难之下的无奈选择。现在这情况里,他不管以往为人再

    怎么随意,当下背负着的压力不比自己少?。

    顿了顿,方饮缩在角落,一言不发地望了方徽恒片刻,直到车子鸣了几声喇叭,他才收回视线。

    之后半个小时的记忆是模模糊糊的,他稀里糊涂地坐在椅子上,看方徽恒填单子,和一位中年妇女讨价还价,商量好了化妆和出殡的安排,再离开了几分钟。回来时,方徽恒拎过来两个花圈。

    方饮恍惚地起身搭了把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曾经只在电视上见过的物体。挽联随风飘,他看着上面用毛笔写的落款,一个是自己,一个是方徽恒,被订书机牢牢固定着。

    他用指尖摸了摸,把花圈靠在墙上。

    灵堂分为两部分,前面大门敞开,悬挂遗照,遗照下摆着搁东西的小桌子,前面铺着软垫,四周和门外都放了几张长桌。

    后面是纸钱的烧炉和长明灯,一条简陋的长椅,四周布满假花的长柜安放着奶奶。方饮独自坐在长椅上,不远处的方徽恒在给亲戚挨个打电话通知。

    具体找了哪些人,说了什么话?,方饮不知道。他再集中注意力时,陆青折过来了。

    陆青折穿着黑色短袖,也拿了花圈来,路过方徽恒时,和这位正在打电话的长辈点头问好,以晚辈的名义安静地把东西摆在方饮边上,再恭恭敬敬地点了香。

    他做完这些,往旁边看,方饮就站在前面连着后面的门那里,在光下,方饮的眼睛有?些肿,睫毛湿漉漉的。

    陆青折说:“门口有水池,要不要去洗一下脸?”

    出于风俗习惯,后面小屋子不可以没人守着。方徽恒进来替代了方饮,让方饮去透口气,借此调整下心态。

    在屋里,方饮没留神,左手擦到了被烟熏到发黑的墙壁,手背脏了一大块。他在水池洗了半天没洗掉污渍,闷闷不乐地和这杠上了,使劲搓,仿佛不惜搓一层皮下来。

    “你稍微轻点。”陆青折把从车里拿出来的纸袋往地上一放,匆匆拦着方饮。

    他道?:“怎么和自己这么过不去?”

    方饮看着手上那块没能完全干净的浅色痕迹,自己有?些嫌弃自己,连这种简单的小事情也没办妥。

    陆青折说:“等我两分钟。”

    他去附近杂货

    店问了下,恰巧有?香皂。买了一块回来,他拆开包装,把香皂在水龙头下打湿,再细细地蹭着方饮的手背。

    绵密的泡沫散发着一股清香,是与这充斥着燃烧物气息的地方不太相合的味道。

    陆青折非常小心,以至于近乎珍惜,仔细地洗着方饮的手。方饮一手被他牵着,出神地看他。

    他的长相英俊到无论审美是哪种偏好,都会真心欣赏。太过出挑会?导致距离感,让他总与清冷一类的词汇挂钩,现在他垂下浓长的眼睫,在夏夜星光下却是格外温柔。

    每次暗自描摹一遍陆青折,自己好似会?再心一次,以更加强烈的方式。

    陆青折舒了一口气,把方饮手上的污渍给弄干净了。他叮嘱:“走路的时候小心点,这里会?比较容易蹭脏。”

    方饮说:“好的。”

    尽管陆青折刚才十分注意,但方饮的手还是泛起不正常的红。陆青折捧着手没放开,问:“疼不疼,洗的时候怎么没吱声?”

    方饮摇头:“没多大感觉。”

    怕陆青折不信,他补充:“不疼的。”

    他迟迟没缓过劲来,这会?反应还有?些迟钝,说话软绵绵的。陆青折拢起掌心包着方饮的手,朝里面哈了一口气。

    他道?:“宝贝不疼,那就我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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