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月底
两个男人视金文澜为玩物的语气如重锤、如尖刀, 毫不留情地刺进白丽梅心底最柔软之处。她听出来偏浑厚的男声是担任国文组组长的那位王老先生,据说与汪主席是同一年中的秀才。今天上午他还借给白丽梅一本《稼轩长短句》。
他的教导言犹在耳:“稼轩先生铮铮傲骨,坚持抗金、反对投降, 其词风格多样, 以豪放为主, 虽沉雄豪迈又不乏细腻柔媚, 且其词题材广阔又善化用典故。你多多诵读,最好能做到信手拈来地加入到你平时的讲课中,增添你国文课的风采。嗯,清明节后学校有开放日,校长邀请家长们参观学校,家长们还会随机去各年级听课。最后校长还会请家长就教员的讲课水平留下评比意见。”
可这人, 这人,思及老先生这几个月对自己的教导,白丽梅不想承认其在光明正大的长者风范后,也是一肚子的视文澜姐姐为玩物的腌臜。而老先生这不为人知的这一面,令白丽梅觉得寒气彻骨——她是真的把老先生当成人生导师去膜拜的。
脚步声过去了, 但两个男人对女人没有肆无忌惮的不屑、蔑视,却刻进了白丽梅的心里, 令她寒彻骨髓——金文澜进程家为妾并没有卖身给程家, 哪怕程太太本人在,她也没资格发卖金文澜。
再说金文澜她现在靠着自己的能力挣饭吃,她好好教书她碍着谁了啊?怎么丁主任和王先生俩,平时看着很不错的先生, 居然私底下是这么看金文澜的!
白丽梅不用多脑筋,就能联想明白今晚缠着金文澜敬酒的男人,其内心跟丁王俩人是打着一样的主意。
一朝为妾, 就要一世为妾吗?文澜姐姐的哀叹言犹在耳,令她再一次想到“妾通买卖”里的妾,身不由己,其人生是怎样的悲哀。
这打击令白丽梅不知道自己该恨已经阵亡的程旅长,还是替金文澜去憎恨她的娘家父祖,抑或是帮凶的祖母和亲娘。
可是转瞬间她又想到金文澜说过她的妹妹。真就如金文澜所言,她若逃了就是她妹妹进程家做妾了。
正屋的门扉“吱呀”一声响了,奶娘对站在柴房门前的白
丽梅喊道:“姑娘,你在那儿做什么呢?不冷吗?快赶紧进屋。”
奶娘的喊声将白丽梅从漫无边际的思索中拽回现实。
白丽梅换了衣裳抱着儿子在屋子里来回走,一边走一边把席间发生的事情说给奶娘听。她恨恨道:“凭什么啊!金文澜一没吃他们的,二没喝他们,碍着他们什么事儿了?简直是欺人太甚!”
奶娘摇摇头说:“姑娘,你莫气恼,你还奶孩子呢,你气不得的。”等白丽梅略微平静一点儿了,奶娘又说:“姑娘,你已经赶上好时候了。你看现在你和男人一样做先生,金先生呢,要我说不理会那些男人也就是的了。难道他们还敢抢人不成?!”
白丽梅自然地接话道:“抢人他们是不敢的。但是我们这个小学校有六个国文老师,教高小的只有文澜姐姐和王先生。王先生就是我跟你刚才说的那个和丁主任说话的男人。他还是我们国文教研组的组长呢。”
“那他也是官了?”奶娘不懂什么教研组。
“不算官吧。但他国文的水平高啊。我怕他以后会给文澜姐姐使绊子。”白丽梅的气愤下去了,开始忧心起金文澜的以后了。
但奶娘的关注点却是:“姑娘,那他会不会给你下绊子啊?”
白丽梅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吧。他今天还借了我一本诗集,告诉我学校四月份有家长来听课,让我早做准备。”
奶娘费力地咽口唾沫,然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白丽梅说:“姑娘,有的男人会先给你一点好处,让你以为他是个好人,等你放下戒心了,对他不防备了,然后就稀里糊涂地入彀了。”
白丽梅点点头,眼睛瞥向书桌上放着的那本《稼轩长短句》,若有所思的表情浮现在她的脸上。
*
第二天就正式放寒假了,想到寒假不上班还有十块大洋,白丽梅早早就兴奋地开始看书。小人儿咿咿呀呀地在她怀里揪着她的短袄盘扣玩,都没能让她放下书本。
“姑娘,吃了饭再看书吧。”
“好。”白丽梅恋恋不舍地放下《稼轩长短句》,她觉得有王先生的注释,这本诗集读起来的感觉,就好像是有个博学的老先生在给自己面对面讲解。
“奶娘,一会儿我
要去金先生家里。今天上午孙太太和刘太太会带孩子来做客。差不多的时候我会回来给成儿喂奶。”白丽梅吃着奶娘做的油渣子萝卜包,喝着熬出粥油的小米粥,就着雪里蕻煮黄豆的咸菜,口腹的满足感上升到精神。
“那中午你想吃什么?”
白丽梅犹豫了一下说:“不知道金先生会不会准备中午饭,中午我还是去食堂买吧。”
奶娘想想说:“若是金先生准备午饭,我就馏几个包子。我昨天蒸了两锅包子呢。”
“嗯。”
白丽梅吃了早饭给孩子喂奶,都收拾停当了,才换了上班的旗袍,套上大衣去金文澜家。
“白姨。”程世竹吃完早饭带弟弟在院子里玩雪。“我妈妈在等你呢。”
“嗯。别玩太久,小心冻着啦。”白丽梅提醒一句。
“好。”程世竹乖乖答应了。
白丽梅看到程世竹就想起程世菊,同年生的姐妹俩,一个活泼一个拘谨,但两个小女孩都分外懂事,懂看人的眼色,尤其是程世菊,就像小时候的自己……她在国文课上对这俩孩子额外关照,除了金文澜的原因,还有说不清的怜惜。
谢妈妈闻声挑开棉门帘招呼白丽梅:“白先生好。我们家先生正念叨想你呢。”
白丽梅笑着应了她一句,赶紧进屋。
*
白丽梅进屋看到金文澜脸色不怎么好,便关切地问她:“文澜姐姐,你好了一些没有?有没有头痛?”
“还行。”金文澜揉着太阳穴说:“我昨晚喝的太多了。我平时喝一斤烧刀子都没什么事儿的。”
东北的烧刀子可比汾酒厉害多了。
白丽梅诧异:“咱们聚餐的人也就那么几十个,就昨晚那个两钱的小酒盅,你得跟多少人碰杯了啊。”
金文澜苦笑:“开始我因为他们是看在我家老爷的份上敬酒,不得不端起酒盅回礼。也不知哪个喊了一句敬的是程旅长,我还半杯不够礼数,逼得我逐一补上整杯。”
不等白丽梅再说什么,院子里传来喧哗。俩人赶紧出门,见到孙太太领了四个孩子、刘太太带了三个孩子来了。后面还跟着孩子的奶娘以及孙府提着家什的厨子。
俩人赶紧迎出去。
大人孩子一番见礼后,孙太太笑着
说:“我家那几个孩子说要烤全羊,我就把东西全带了来。金先生,你可别挑剔我自作主张、反客为主啊。”
金文澜明白孙太太是怕自己不好张罗这么些人的饭,她情绪外露、感激地拉住孙太太的手,一边往屋子里让她和刘太太,一边笑着说:“凤仪,你知道你这是体贴我,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孙太太见金文澜领会了的心意,就笑着说:“你知道我的心就好。”
“我明白你是帮衬我,不然这么些孩子,我准备去食堂定两桌了。”金文澜笑着又谢了一遍孙太太。她知道刘太太的长子顶人用,孙太太的儿子、女儿也能拿事儿,且院子里还有好几个奶娘跟着,就说:“走,咱们去屋里的炕上坐,大炕暖和。”
“好啊。”几个女人进屋,坐到炕上聊天。坐在南炕透过玻璃窗,可以更好地看到院子里的孩子们。
金文澜这东屋是娘几个今冬的卧房。迎门是一个大地柜,柜子上摆放了俩个曲线流畅的美人斛,但里面空空的。靠北墙放了一张八仙桌,四把太师椅。和刚才厅里的一模一样。南炕稍有一个炕柜,柜子上叠摞不少被子,与金文澜在程家的布局一样。大概是为了迎接孙太太和刘太太,南炕上不仅留了炕褥,还有几个盖腿的小垫子,靠枕。
灿烂的阳光洒在温暖的大炕上,屋里的温度挺高的。几个人脱了旗袍,只穿夹袄、棉裤,自在地在炕上聊天。
谢妈妈搬来一个炕桌,给她们四人端上红枣姜茶,然后就征求金文澜的意见:“先生,我去院子里搭把手,看看需要做点儿什么配菜吧。”
“好,你去吧。”
刘太太端着姜茶暖手,看着金文澜的黑眼窝问:“文澜,你昨晚没睡好?”
“嗯。聚餐喝多了。”金文澜端起热姜茶呷了一口。懊恼道:“真丢脸!回家就吐了。”
孙太太知道她的酒量深浅,就问:“谁这么厉害?居然能把你拼吐了。”
白丽梅就把昨晚的事情说了,但她隐下了丁主任后来逼酒的那一幕。金文澜感激白丽梅保全自己的脸面,端起姜茶对白丽梅晃晃,道:“多亏了妹妹,免得我出丑。”
一语双关,白丽梅举起姜茶与金文澜碰杯,孙太太的眼睛在两人间转来转去,直觉告诉她这里面绝对有内幕。
但她不露声色,附和刘太太玩牌的提议,只不过提出用瓜子代替铜板。刘太太略坚持,但转瞬间就想到白丽梅原就钱财不丰,而今金文澜又失去程旅长做依靠,便同意了以瓜子做赌资的提议。
四人言笑晏晏,数了瓜子,摸起小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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