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冬
白丽梅搬家比三姨太太金文澜麻烦了很多。不仅有衣服被褥, 还有这一年多添置的锅碗瓢盆等家什。另外还有奶娘预备了能用到明年四月的煤炭和烧柴、一缸的粮食以及过冬菜——好几百斤的土豆萝卜大白菜等。至于小孩子的零碎东西,那几只下蛋的小母鸡,就更是得奶娘看重的宝贝。
三个校工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搬完。
虽很累, 但他们拿着白丽梅给的不菲的感谢费, 每个人还是挺高兴。
搬完家之后, 白丽梅就成为育才小学校的一个特殊“旁听生”。不管那个年级的国文课她都去听, 然后还把听课笔记整理出来,再把同一课文、她自己听课后总结出来的特别之处拿去给周校长批改。周校长见她如此认真努力,也就更愿意指点她了。
忙忙碌碌中,时间过得飞快,转瞬间就到了12月1日。
这天白丽梅正式登上讲台,开始给一年级的小学生上课了。周校长和金文澜坐在教室的后面给她压阵。在两个班级的国文课都讲完之后, 周校长笑眯眯地告诉她:“白先生,你讲的很好,就这样坚持下去,你会成为一位非常好的国文老师。”
白丽梅被校长夸得脸红了。但校长的鼓励也增添了她做好国文先生的信心。她极其激地给乔太太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自己受她的启发、在朋友的帮助下终于当上了教员。学校不仅提供免费的住处, 最重要的是试用期就有十块大洋的月薪。
比绣花挣得多。
她希望这封信的内容能传到丈夫那儿去。
……
随着天气变冷,白丽梅越发觉得搬到学校宿舍住的方便。她可以在没课的时候回家给孩子喂奶, 也可以去食堂买中午饭, 奶娘只用专心看孩子,免得做饭还要担心刚会翻身的孩子掉地上了。
万事顺遂的日子,时间过得就更快了。白丽梅上班后的心情是她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安宁。而且一年级的小学生都很喜欢她,只要她往讲台一站, 温柔的眼神扫过班级里的每一个同学,再调皮的男生都在她的注视下安静下来。
直到红姑娘来找她,她才发现年底了, 冬至了。
“找
我?”白丽梅诧异,但看到金文澜的日程是在上课,便去校门那儿把人接到会客室。“红姑娘,有什么事儿吗?”
“是的。白先生。”红姑娘很拘束,两手紧紧地捧着白丽梅倒给自己的那杯热水,袅袅升腾的热气潮湿了她的眼圈,突然间她的眼泪滴落进水杯里。
“那个,那个红姑娘,你先别哭。发生了什么事儿,我能帮到你吗?”白丽梅对程家的几个孩子都比较关注。二小姐程世兰虽聪明但话少,不如三小姐程世竹活泼合群。只是程家三爷程世仁有点儿遗憾,那孩子虽然很用功地学习,但好像脑袋有些笨。
红姑娘立即不好意思地收了眼泪。她放下水杯对白丽梅说:“白先生,我知道你和我家三姨太太关系好。二小姐回去也赞你对她很关心。嗯,那个我听说你是在附近的那家国小读书的,那个国小和这个育才小学校比起来,怎么样啊?”
她的话让白丽梅惊讶,但白丽梅还是实打实地回答她:“这间学校的所有方面,从学校环境到教员的讲课水平,都要比那间国立小学好。还有那边中午学生要回家吃饭,不如这面有食堂方便。”
红姑娘低头沉吟了一下说:“罗太太,你四年就从那间小学毕业,然后还能到这里教书,我猜想那间小学也不会差。我对他们兄妹俩也没有太高的期望,将来能像你这样做个小学老师,每个月能挣十块大洋就好了。”
白丽梅突然觉得心里被堵得挺难受。这份工作提供住房,试用期的薪水足够自己三口人的花用,有什么不好吗?那一瞬间,她都有心想问问红姑娘的“太高期望”是什么了。但她克制住自己没说出那样的话。当然她不会说自己的聪明,也不会说到这里教书是有三姨太太金文澜的大力帮助。
她只浅笑着、温和地说:“红姑娘,我是十五、六岁去上学的,和六、七岁的孩子理解能力、学习能力差异很大。小孩子需要一年学完的内容,我可能不需要三个月。但是,从那间小学毕业的学生,是不可能到这间学校做教员。这里的先生们基本都读了高中,或者是像金先生那样读了大学的。”
“可是罗太太你能来这里当教员了啊。”红
姑娘问得很顺口。
“我不同的。外子是大学生,我读书时他每天都给我做辅导,比这儿的学生得到了更仔细的教导。”白丽梅笑眯眯地回答。
红姑娘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怔怔地看着白丽梅,先是失望地说:“这样啊。”然后又说:“你们青梅竹马感情好得令人羡慕。”
白丽梅见红姑娘失落申请,加上金文澜还没回来,没话找话就耐心就着这一话题给她做解释:“公立小学一个班级有四十人,在这间学校里却只有不到二十人,每节课,每个学生都会被老师关注到。学生们的每份作业有错处,老师都要负责把学生教明白了。换句话说,但凡有三个以上的学生出现了同一样的错处,老师就要反思是不是自己没讲好,讲课没讲明白。但是公立小学的毕业生,学生没经过特别辅导,他们在知识点上往往会出现含糊过去的现象。所以,普通的高小毕业生是达不到育才小学校的教员要求。嗯,我是说他们在读书的时候就没受过育才小学校这么精细的对待。这就像奶娘照顾一个孩子和同时要照顾四个孩子的区别。”
见白丽梅这么说,红姑娘就明白了白丽梅的特殊之处,也明白了私立小学和公立小学的区别。
她捏着围巾角对白丽梅说:“罗太太,我也知道这个小学好,但学费高,日常开销也大。我家的事儿你都知道。我想搬出来住,让他们兄妹俩到公立小学读书,有那个小院的租金,我再揽点儿绣花的活贴补。我听说你既往靠绣花养家,你现在做教员了,如果你不绣花了,能不能给我介绍绣庄的生意?”
红姑娘说着话,从大衣口袋里抽出几条手帕,铺到自己的腿上给白丽梅看。这才是红姑娘来找白丽梅的目的。
白丽梅接过手帕仔细看。这手帕与自己的绣活相差无几,她热情又认真地赞道:“不错啊。”随后就把接活的布庄告诉给红姑娘,还叮嘱红姑娘:“你带着这几条手帕过去给掌柜看,他会给绣活你的。嗯,就是开始不会有什么好活。干一段时间了,他们相信你了,会按着你的能力给你绣活的。现在是年底,正是活多的时候,你这时候过去挺划算的。”
下课的铃声
响起,金文澜得知有人找自己,便急急忙忙去会客室,看到招待客人的白丽梅以及坐着红姑娘,便抱着教案问:“红姑娘过来有事儿?”
红姑娘站起来拘谨地点点头。
白丽梅便趁机站起来说:“金先生、红姑娘,你们谈,我下节有课。”
金文澜朝白丽梅点点头,微微一笑,轻轻说了一声“谢谢”。俩人关系好,这么点小事也是举手之劳。
“谢谢你,白先生。”红姑娘倒是很感激。
金文澜抱着教案坐到红姑娘的对面,刚才白丽梅坐的位置,带了一点儿严肃说:“以后有家事,你拣下班的时候到我家里去找我好了。”
红姑娘嗫嚅:“也不全是家事,我找罗太太是想要接布庄的绣活。但我也不好这时候上罗家。”
金文澜点头,明白是因为自家身上戴孝的缘故,但她接着皱眉问红姑娘。“你现在和大爷大奶奶一起住,还用你做绣活吗?”
红姑娘就把大爷伤势好转、年后要回前线、她不想儿女再看大奶奶的脸色过日子说了。她带着藏不住的欣喜看着金文澜说:“三姨太太,分家之后,大爷没说什么就把我的身契给了三爷。”
“恭喜你啊。”三姨太太由衷地赞了一句。
红姑娘满足地一笑,接着说:“三姨太太,我去公立小学问过了,那边学费少,而且只要有一套制服在规定的日子里穿就可以,不要求配皮靴、大衣什么的。我想下个学年把三爷和二小姐转到国立小学校。这里太贵了。”
三姨太太突兀地问了一句:“大姨太太什么时候回来?三爷和二小姐记在她的名下,这些钱不用你操心的。”
红姑娘顺口答道:“她以后不会再管世仁和世兰了。”然后她极其不自在地揪围巾,说:“我不知道。”
三姨太太眼睛转了几转,立即追问了一句:“大姨太太再嫁的人家是做什么的?”她盯住红姑娘的眼睛,不给红姑娘机会打马虎眼。
红姑娘见躲不过去,就只好说:“我也不清楚,都是大小姐操办的。”
“你没告诉大爷?”
“我没敢。”红姑娘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你是身契在三爷手里了,放心了吧?”三姨太太忍不住揶揄她一句。
“是啊。我不是奴儿了,我儿子世仁消了我的奴籍。” 红姑娘有些激。“我们娘仨又不是活不下去了,干嘛要看大奶奶的脸子呢。所以,我想带着孩子们搬出来。再说罗太太从国立小学毕业能到这儿来教书,三爷是笨一点儿,二小姐却不笨。”
三姨太太好整以暇:“红姑娘,你别急。你看这学期该花的钱已经都花完了。你去跟大爷好好谈谈,大爷宁愿给三爷和二小姐出学费的,他也不会愿意你们搬出去住的。你们那个小院的租金,算起来也够三爷和二小姐的学费。”
“三姨太太,我现在是平民了,我不愿意留在程家,大爷大奶奶也不能拦着我。”红姑娘急急地为自己辩白。接着又好像是抢着说话地说:“三姨太太,你没看着大奶奶那天天要吃了我的样子。嗯,三爷把那个小院的租金、押金交给我保管了。”
三姨太太闻言笑而不语地看着红姑娘。
红姑娘也不是完全不明白,她略尴尬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小口水遮掩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说:“那是大爷他自己让三爷做主的。再说我拿着那院子的租金还能花到别人身上吗?我攒着也是给三爷和二小姐用的!那个,那个这个冬天有二爷的旧衣裳,我没给三爷买衣裳,可是以后呢?”
三姨太太想了一会儿劝她:“我跟你说国立小学没有这面教的好。三爷的情况你知道,他不适合到国立小学读书的。你们在这面读书,大奶奶再摆脸子,她也不能吃了你,她也得出三爷和二小姐的学费。你搬出来就要自己租房子,你从来没当过家管过事的,开门立户的各种琐碎小事儿,哪些细小的东西准备得不到位,都会闹得焦头烂额的。”
红姑娘就告诉三姨太太一个更令她吃惊的消息。
“三姨太太,家里的事儿不瞒着你,从你搬走、四姨太太另开门,我就去厨房帮厨,我干了快两个月了。嗯,厨房里的活我从来没摸过,现在就只能跟在粗使婆子后面学洗菜。”红姑娘抽出帕子擦眼泪。
然后她伸出手给三姨太太看,最后在抱怨的语气里夹着无限的欣喜说:“嗯,不是我要搬出来住,是三爷坚持要搬。三爷和二小姐体恤我,我也
不能不领孩子们的情。因为,因为,三姨太太你也明白,我再这么在厨房做下去,我的手会更粗糙,以后就是想绣花也不可能了。我最后就只能做个厨房洗菜的粗使婆子。”
三姨太太叹口气,她明白大奶奶这是没拿到那小院租金的必然反应。心说你们娘仨吃大奶奶的、住大奶奶的、攒自己的,怪人家那样对你吗?
虽然大姨太太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程家,大爷大奶奶有义务把三爷和二小姐养大,那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可大奶奶这样磋磨红姑娘,最后不是哥嫂对俩孩子养恩,是跟这俩孩子结仇呢。
唉!老爷果然没看错大爷。大爷果然是个要面子的小心眼。大爷果然是被大姨太太教坏了。可叹息了之后,她想到丈夫离家前的嘱咐,她提醒红姑娘道:“你该去找大爷把话说清楚了。”
红姑娘就语气低落地回答:“我跟大爷说什么呢?那些年我那么照顾大爷,但我在大爷眼里就是一个下人。三姨太太你不知道,大奶奶让我去厨房帮忙,是当着大爷的面安排的。大爷并没有反对。嗯,从分家之后,二爷名下的小院子租出去了,大奶奶就把张妈妈辞掉了。我们娘仨就没了粗使婆子帮忙,万事都要靠我自己做,所有的杂事都是我自己做。嗯,再加上厨房的那一摊子洗菜、清扫,我差不多忙得两头见星星。”
剩下的话不用红姑娘多说,三姨太太也明白了——大奶奶见三爷把小院的租金给亲娘,看明白三爷是不明白道理的人,也是养不熟的秉性。所以大爷和大奶奶夫妻俩现在也不在乎三爷兄妹俩会怎么想了。大奶奶拿红姑娘当免费的帮佣使唤,那是逼红姑娘母子三人主离开呢。
三姨太太听到此处笑笑,想到这情况便是应了丈夫在自己手里留那笔钱的目的了。于是就说:“这样吧,你带孩子搬出来住,但三爷和二小姐要继续在这面读书。你绣花能够你们仨吃饭的,那小院的租金够学费。剩下学校其它花销的缺额,我给俩孩子补上。嗯,对付到三爷把高小读完吧。”
红姑娘看三姨太太不像作伪的神态,立即顺着椅子跪下去,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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