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让和魏秋水推开伙计们便走进了屋子。
屋里除了几个伙计,还有个矮个儿的少年。那少年刚卸了妆,衣裳还未褪,神色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们。
魏秋水多看了他一眼,因为这个少年正是刚刚台上与秋月白对戏的铁镜公主。
“我们是肃王府的人,想来问你些事情。”萧让道,“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客套话而已,我们必须打扰你。
秋月白个子很高,身体有些紧绷地坐在妆镜前,刚刚的几个鸡蛋虽然没有砸中他,却也溅到了他脚面。
他闻声转过头来,面向萧魏二人。
都说秋月白好模样,然而他们见多了李非白和萧潋,便也并不觉得他特别出众。左右不过是浓眉大眼高鼻阔嘴,倒有些英气。他兴许妆还未卸干净,眼角带了一抹红,衬着宽而亮的额头,无端生出一些高洁之感来。
秋月白站起身向他们见礼。二人亦回一礼。
“我是秋月白,我知你们是为品红先生而来。”秋月白看着萧让的眼睛道,“你们直接问话便可,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让和魏秋水对视一眼,觉得这人倒是有些敞亮。
“你放松,我们来只是想问一下秋先生昨日的事。”萧让开了口,“听弄月班的班主说,昨日你去后台找过死者,并且似乎闹得不快?”
秋月白道了声是:“我与他一直是竞争对手,见面就吵,闹出不快也是正常。”
魏秋水又问:“品红在
你走后死在自己房内,因他死前最后见过的人包括你,而你平素又与他不和,所以目前你的嫌疑最大。”
秋月白苦笑了下:“大家如今都怀疑我,我也没办法。”
萧让只能道:“那在案子未水落石出之前,你可能暂时要禁足一段时日。”
秋月白愣了一下:“那我还能继续唱戏吗?”
萧让摇头:“恐怕不能。”
秋月白长长地叹息,不知为何,让萧让听出了些惋惜的味道来。
“嗓子今日刚好,唱了一出四郎探母。”他自嘲地笑笑,“没想到来的人都在骂我,而我连唱的资格都没有了…”
魏秋水默了一瞬后开口劝解他:“如果你是清白的,定然会还你个公道。”
秋月白似乎并不指望他们,只是自顾自地卸了头上的假发贴片,油光水滑,看上去倒有些像几个月没洗一样。
魏秋水有些反胃地转过了头。
后台摆放着各式兵器,刀枪斧戟一应俱全。
魏秋水一边咽唾沫一边仔细观察它们。
哪知秋月白突然道:“我今日便跟你们走,不要连累我的班子。”
说着,他走过来挡住了魏秋水的视线。
魏秋水眉头一皱,一把将秋月白推开。
她力气很大,冷不防便将他推了个趔趄。
秋月白的腰侧撞到了妆镜的桌角,他“嘶”了一声,看起来撞得有些狠了,龇牙咧嘴地模样,却并不呼痛。
一旁演铁镜公主的少年忙上去扶他,却被他推开。
魏秋水大步上
前,将武器架上的短刀拿了下来。
“磨损度高,入手极沉,这是一把旧刀。”她观察一番后道,“花家班不用道具,用这样一把精心打磨过的旧刀?”
秋月白艰难地站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
“请把碎星刀还给我。”他沉声道。
碎星刀?魏秋水心道这把刀名字还不错。
她抱着刀一个旋身闪至萧让身后。
魏秋水慢慢拔出了刀鞘,见刀身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可鼻子凑近刀鞘嗅一嗅,便能闻到一股血腥味儿。
萧让看到了她的动作,也拿过刀鞘闻了闻。
“将秋月白押起来。”萧让下令后,门外霎时涌进数名侍卫,将秋月白钳制住。
铁镜公主嘴唇发白,他上前拽住萧让的衣摆。
“大人…秋先生不是凶手,他没有杀人…”少年语无伦次地哀求着萧让,“大人抓我吧,我…”
“你闭嘴!”秋月白突然厉声呵斥,“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大放厥词污了大人的耳朵!”
少年似是没有被秋月白这般训斥过,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先生…我…”他喃喃,“先生明明是…”
“够了!”秋月白吼出这一句后,甩开侍卫的钳制,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萧让踌躇了两步,又转了回来。
“把这个铁镜公主也带走。”他吩咐道,“我觉得他身上问题也很严重。”
铁镜公主尚未回过神,便被侍卫架了出去。
此事进行顺利,萧让和魏秋水将人带
入府中已是深夜。因考虑到秋月白极有可能便是蔷薇刀法传人,将他用铁链捆了后,又加派了人手看着他。
次日一早,明月她们才知道这件事。
“也就是说品红和秋月白争‘西北第一小生’,秋月白的嗓子哑了没能去成,于是品红顺理成章地拿下这个名头。秋月白心生妒忌,用祖传碎星刀使了蔷薇刀法将他杀害?”如意简练地总结了一番事情的经过,并得出结论。
“关键问秋月白什么他都不肯说,就甩了一句‘你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魏秋水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
渣男三大语录之首:你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
一句话便可以堵死对方,让对方无法再次发问。
明月托着腮,神色带着不解。
“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她突然出声,“秋月白的嗓子好好的,为什么在比赛前哑了呢?说是因为练声,但比赛前肯定会保护嗓子的呀。”
魏秋水并未注意到这点。
“现在案件的重心在于如何让秋月白认罪。”萧让趴在桌上,“他有凶器,有杀人动机,没有不在场证明,多方矛头均指向他。只要他认罪,马上就能结案。”
明月摇头:“他的凶器只是一把刀,刀中有血腥味儿;杀人动机这点只是推断,并不能作为证据证明凶手是他;只是他的确最后见过死者,这点有些难办…”
魏秋水一脸嫌弃地看着明月:“你要为
一个凶犯说话吗?”
明月大义凛然:“我只相信证据。”
“说得对,孤也只相信证据。”
萧潋大步走进来,来到明月旁边,牵起明月的手就向外走。
“你们去哪儿啊?”如意是个跟屁虫,见人出去就想追。
“我们出去玩儿,就不带着你。”明月回头,冲如意吐了吐舌头。
萧潋带着明月在城中转了转,便来到了花家班。
花家班一夜之间损失两名台柱,不过因秋月白被抓了起来,那些品红的戏迷们也没来寻衅。
班主坐在台边,惆怅地看着空荡荡的桌椅,神色相当忧郁。
见萧潋和明月二人相携而至,班主堆笑道:“客人,对不住,这几日没有排戏…您二位还是过些时日再来罢。”
他并未见过萧潋,所以不识得他的身份。
萧潋带着明月坐到正中央的太师椅上,并没有离开的打算。
班主也提不起精神,反正没有人,他们想参观就参观好了。
“我听说,秋先生唱得极好,比品先生还要好。”明月一手执了纨扇把玩,一边笑嘻嘻道。
萧潋不怎么听戏,却也知道这人尽皆知的事情。
他颔首:“不错,都说他唱得最好,基本功扎实,他的杨四郎无人可出其右。”
明月又与他探讨:“杨四郎满门忠烈,自身忍辱负重,是个忠孝君子。崔护极重情义,却跟杨四郎不是一类人。”
萧潋虽然不爱听戏,但他却更欣赏杨延朗这样的忠烈男儿。
“只是
可惜了秋先生,这段时间一直都没唱。”他佯装叹息道。
班主看这俩人并没有恶意,也没有撒太多狗粮,当下与他们聊了起来。
“二位也是明白人,我们月白在光州莫说唱腔,武戏也是数一数二的。”他面上带着回忆和惋惜,“只是今年本要参加‘西北第一小生’的比赛,却在赛前被人下毒,嗓子被人给毒哑了,直到前几日才好。”
明月用纨扇遮了脸,偷偷向萧潋递了个眼神。
萧潋会意,有些惊奇地道:“怎么毒哑的?”
班主脱下一只鞋,霎时一阵难以言喻的味道充满了四周。
他往地上嗑了嗑,鞋里滚出一个小砂砾来。
“鞋都有进沙子的时候。”他将鞋慢慢穿上,又嗅了嗅自己的手指,“更何况是行走于世的人呢?做得不好是错,做得好也是错。怎样都是错。”
萧潋和明月有些懵逼地看着他。
班主看了看萧潋,突然笑了:“这位公子不似凡俗之人,家中兄弟几个啊?”
萧潋不喜欢别人谈及这个话题,慢慢地沉下了脸。
明月偷偷地握了握他的手,笑着答道:“兄弟三个,有两个庶兄。”
班主满眼怜悯地道:“你的那两个庶兄,没少找你的麻烦吧?”
萧潋抬了抬眼皮,并没有说话。
“别人的家事,何必过问呢。”明月帮忙打圆场,“我明白你意思了,你是说,品红为了那什么‘西北第一小生’的名头,下毒害了他。”
班主
从未见到过这等直白之人,喉咙里的口水呛了自己几下。
“咳咳咳…咳…”他开始咳嗽,“这是你自己猜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萧潋则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秋月白本就是光州第一小生,功底扎实,唱腔多变,他赢得“西北第一小生”的名头应是十拿九稳。反观品红,则无他这样优秀的基本功。赛前被毒哑了嗓子,若说是品红下毒,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
萧潋又出生问道:“秋先生的打戏很好,他是否曾是江湖中人呢?”
班主摇了摇头:“他一个孤儿,被我走街串巷时候捡来的。我这人没本事,武生出身,也没别的可教,便想让他当武生,将这点三脚猫功夫教给他罢了。”
“那他的刀…”明月出声后,才发现自己问得有些多了,便噤了声。
哪知班主只是瞟了她一眼,继续道:“他的刀也是我给的。碎星刀是我几十年前初入行时,一个没钱打赏的客人送我的,我瞧着这刀虽老旧,但刀柄之上的虎头刻得极好,便将它留了下来,后来才传给月白。”
倘若班主说的是实话,那么秋月白的身世便不再存疑。
只是他被品红害过,仍然是最大的嫌疑人。
“多谢你告知我们这些。”萧潋拉着明月站起身,“我一直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若他无罪,自然会被释放。”
班主点点头:“他最敬佩杨延朗,若不是我为了让他有口饭吃逼他
入了戏班子,现在想来应是死在北伐路上。”
萧潋正要离去,听到班主的这句话又折返回来。
“北伐?”他有些疑惑,“北伐死了那样多的人,他竟然想跟着去北伐?”
班主道了声是:“哪个男儿不想为我大魏开疆拓土?肃王英武有谋略,跟着他混准没错。”
明月看着萧潋的眉尾止不住地上扬,忍不住说道:“大魏都这个样子了,还大魏大魏呢?”
班主嗤笑了一声:“妇道人家懂什么…纵然大魏已经不是百年前的大魏,但我们仍是大魏的子民,仍然想做它的一柄剑、一张盾牌啊…”
明月听后,渐渐地垂下了睫毛。
“谢…谢谢啊…”她小声地道。
班主没听清她说什么,只摆了摆手:“你们走吧,月白要是还能回来,你们再来听。到时候我免你们的茶水费。”
“到时候可不能赖账。”萧潋道。
“一定一定。”
俩人回了府后,萧潋将明月送回西苑,自己则来了关押秋月白和铁镜公主的地方。
他命人先将铁镜公主提了出来。
少年被关了一天,倒没有受多少虐待,只是中午饭吃得有些油腻——肃王钱多势大,光州一向和平安泰,好不容易来了俩囚犯,牢中侍卫奔走相庆今年终于开了张。一时没有忍住,便大鱼大肉地伺候了一番。
少年被提出来时,一时没有适应外面的光线。
“姓甚名谁?”
头顶一道低沉却极为年轻的声音响起,少
年慢慢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黑色革靴,绣着金色祥云图案,一只宽厚的大手随意地搭在膝上,两条长长的小腿隐没在黑色衣摆之下。他的腰足有自己两个粗,但比起他的身材和肩膀来又觉得细了,黑衣穿在高大的他身上显出不同寻常的气势来。
他坐在王座上,单手托腮,正俯视着地上的自己。
少年被他凛冽的眼神困住,不由自主地张口——
“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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