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当年与师尊

    郁承期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魔宫的。

    直到贺轻侯小心翼翼地来询问他“宫宴是否要推迟”的时候, 他终于稍稍从思绪中抽回神?来,周身气息阴郁低沉得难以捉摸, 好像整个人性情大变,浓密的眼睫在眼底投下暗暗青影,难以形容的阴沉。

    是了……

    宫宴。

    他恍惚记起这回事。

    出乎寻常的吩咐下去,宫宴照常举行。

    当晚。

    魔宫大殿灯火通明,华光璀璨,庞大的流光阵将整座魔城映得恍如?白昼, 各个魔臣满面红光,鱼贯般涌来,第一次正式面见他们的新帝。

    本该是普天同庆的日子。

    但郁承期却提着剑,在大宴上杀了人。

    桌案倒塌了, 瓷盏碎裂声刺耳, 满盘珍馐美酒洒落一地,酒渍洇湿了贵重的狐毛皮地毯,地毯上溅了大片的血,猩红刺目!

    浓重的血腥气在整座大殿中散开。

    众人噤若寒蝉,半敞的窗外灌进刺骨的寒意, 惊醒了酒意。

    他们亲眼看见新帝穿着一袭昂重的滚金黑袍, 阴戾的双眸犹如一柄粗暴残忍的剥皮刀, 身形挺拔冷漠, 提着剑, 另一只手掐着某名大臣的脖子,将人活活拎起来,血淋淋捅穿了胸腔。

    富丽堂皇的宫宴上,多了一具又一具尸体。

    直至月上中天,殿里已经血流漂杵。

    宴席结束的时候, 众人提心吊胆,纷纷如?潮水般退散,大殿里熄了大半的灯火,只剩几盏还微弱的亮着。

    月色很冷,殿内幽昏难明,空空荡荡。

    郁承期还在高高的帝尊宝座上坐着。

    衣摆上沾着快要干涸的血迹,手掌覆压在额上,就那么疲惫地靠着,眉眼是散不去的阴戾。

    阴暗的光影下,那张面容晦暗不清,融着孤寂的黑暗。

    他很想顾怀曲。

    那个被人如?此对待……还一心庇护旁人的傻子。

    幽暗里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颤音。

    “是徒儿亏欠了你……”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捏着那枚手环。

    竟是郁承期与他多年相处以来,身边所带的唯一与他有关的东西。

    “师尊……”

    他喉间甚至有些哽咽。

    一声低语的喃喃淹没在黑暗里。

    就在这

    时,空旷的殿里好像传来脚步声,尽管对方努力放缓了步子,可声音在寂静中逐渐清晰。

    女子的试探声在不远处响起:

    “……尊上?”

    魏雪轻正站在灯火朦胧的玉阶下注视他。

    郁承期闻声看过去。

    阶前满地桌椅狼藉,淌着污七八糟的血迹,魏雪轻就大着胆子站在那里。

    视线接触的瞬间,他看见那女人瑟缩地避了避,又?抬起头,一双秀眉微微蹙着,强忍怯怕,好不惹人怜惜地看向他。

    郁承期目光冷了下去。

    嗓音还带着几分沙哑:“你来干什么?”

    “尊上……”她柔婉的声音在微微发颤,没有听清那男人方才的那声低语,自顾自低着头,身形纤瘦单薄,缓缓跪在阶前。

    “……属下是来谢您的不杀之?恩。”

    郁承期眯了眯眸。

    她低垂的眸中满是悔意,诚恳又卑微:“今日在宴中,您杀了许多人,却没有杀我?……属下自知有罪,我?从前归属敬山君座下,许多事情身不由己,若非是敬山君逼迫,我?也不会做出违背尊上之?事……”

    “如?今尊上却愿意原谅属下,属下羞愧无颜……从今往后,属下愿意助您除去敬山君,只忠随您,绝无二心!”

    “尊上,您可否……收留我??”

    她说完最后一句,缓缓抬眸望着他,眼底波光细碎。

    良久,宝座上的男人没有做声。

    昏幽的烛火下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仍是支颐着,手中隐约不知捏着什么东西,薄唇微微轻启,意味不明道:“你很聪明。”

    “你知道本尊杀那些人,是因为什么,也猜到本尊已经查出了你的所作所为。在这种时候选择投靠本尊,的确是个聪明的做法。”

    魏雪轻能感觉到,幽暗中那双凉薄的眼眸正盯着她,视线的压迫感过于强横,令她脊背发?凉,额头不断冒出冷汗,脊骨在细细发?抖。

    可她又?隐隐抱着一点私心……

    正是因为这点私心,她才敢来单独与他相见。

    尊上会放过她,说明他对她还是有情意的,若她能抓住这丝情意,说不定……

    “我?愿意戴罪立功,将知道的事全都告予尊上。”她眸中微动,神?态又?极是矜婉娇弱

    ,“敬山君与鬼祖暗中密谋,想要背叛魔界,计划已久。当初他想挑拨魔界与仙界的关系,令鬼祖坐收渔翁之?利,才让我偷偷取了尊上的血。”

    她渐渐地不再用“属下”自称,语气还像是当年那个温婉的师姐:“我?知道尊上刚刚重返魔界,一心只为魔族着想,不愿看到那些乱臣贼子。”

    “所以我愿意辅佐尊上,为尊上铲平内忧。”她善解人意地望着宝座上的男人,“旁人也许不知,我?却知道。尊上并非残忍,而是胸怀大志,您今日这番行事,正是想要振兴魔界,令我魔族兴旺太平,不是吗?”

    兴旺太平……

    郁承期眸中微不可查的暗了暗。

    的确。这是顾怀曲的要求,他希望自己好好统治魔界,希望自己能让两界放下恩怨,再无纷争。

    魔界无主多年,有异心的大有人在,他今日杀那些臣子,还远远不够……

    “正好如?今仙主已死,魔界少了一个心头大患,想必等尊上归复了宫中人心,踏平仙界,也是迟早的事。”魏雪轻尚不知昨日郁承期闯入山海极巅一事,话说出口,竟有几分天真。

    郁承期眼眸眯了起来。

    指尖摩挲着那枚手环,居高临下地瞥着她,寂静之?中,连烛灯燃烧的声音也万分清晰,没来由的……让人有种置身炼狱等待审决的意味。

    半晌过去,那张薄唇终于缓缓开?了口。

    “好啊。”

    他幽冷道:“你还知道敬山君多少秘密?改日,我?们好好谈。”

    魏雪轻脊背稍稍松懈,终于松了口气,额上已经浸满了细密的冷汗。

    勉强笑了笑:“好。”

    ……

    这日夜里,郁承期做了个梦。

    他梦到魔兽涌入仙界时,山下燃起的熊熊大火,滔天烈焰,魔兽嘶吼。

    顾怀曲被锁链困在冰冷的石室里。

    而他在后山漆黑的野林中,剖挖着那只名叫“小七”的猫的尸体。

    他从高楼坠下去的那一刻,烈火焚烧了他的肉身,灼心蚀骨的疼将他整个吞没。

    画面一转,是顾怀曲站在熔炉前。

    同样的灼热,同样的烈火。

    同样的……疼。

    郁承期骤然从梦魇中惊醒。

    胸膛剧烈起伏,缓和了半晌,才惊觉冷汗已经

    浸透了衣衫,纤长细密的眼睫下,竟是一片湿润。

    他闭了闭眼,锋锐的眉狠狠蹙紧,侧身蜷在空荡的床榻上。

    接连数日,他的梦里都是顾怀曲。

    有时会梦到顾怀曲身投熔炉,有时又会依稀梦到当年事,有时从梦里醒过来,浑浑噩噩地仰靠在床边,望着这座奢靡清寂的大殿,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想到的还是那些少年往事。

    ……

    郁承期到现在仍记得初入宗门的那天。

    他是个在世间最污脏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人,出于大宗仙长对他的怜悯之心,有朝一日竟也能伪装成人样,有与那些仙门世家的贵族子弟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

    那时,年纪刚足十五岁的郁承期,模样已经生得十分俊朗,眉眼低垂的时候,看起来中规中矩,沉稳又懂事,虽然尚且年少,眸底却并不能清澈得一眼看透,较同龄人看起来要不同一些。

    他作为旁听弟子进入了山海极巅,能在宗中修行的时间有限,仅仅一年而已。如?非修为优异,他还是要被送回山下。

    那时他对传闻中的八大仙师,已经有所耳闻。

    山海极巅仙长数百名,可真正能在宗中独立殿堂的仙长,唯有这八人。

    他们乃是仙界的肱骨顶梁,平日里各司其职,繁事众多,多数时候,也只给座下弟子授课,极少有时间出现在普通弟子面前,至于旁听弟子,更是想都不用想。

    若想在这宗门里成为正式弟子,第一要么有钱,第二要么足够优秀。

    这些说来简单,可做起来又何尝容易呢?

    第一次经过宗门前殿时,郁承期见到了那座矗立在殿外的石碑。

    石碑高耸入云,共有八面,所刻的乃是八大仙师的各殿诫训。

    郁承期路过时,刻意仔细看了看,无非是些勉励之辞,和那些空泛的圣贤书也没什么不同。

    唯独他转到石碑背面的时候,一眼扫过上面的碑刻,却瞬间默然了。

    随即嗤笑出声——

    世间无劣骨,尽是迷途人。

    ……这个仙师,倒是也够道貌岸然的。

    ……

    当年他对顾怀曲的记忆,便是从这两句诫训而起。

    据宗里的长老所说,他们这些所谓的旁听弟子,其实都是由宗中的仙长慷慨解囊

    ,资助扶持的。

    但做旁听弟子并非长久之?计,郁承期过够了从前的日子,他想在这里一直留下去。

    可山海极巅的入门费用很贵,衣食住行虽是宗门出钱,但修行用的灵石与材料,凭他的家底半分都掏不出来,因此每当有师长讲学时,他也就真的只配“旁听”而已,连动手实践的资格都没有。

    于是他便想到。

    若能用些特殊的法子,倒也不失为一个好计策。

    为了刻苦修炼的同时又不打搅别人,每晚讲学过后,郁承期都会去某条偏僻的小径旁,独自练习每日所学的阵法。

    就在某个平平无奇的晚上。

    夜色已深,郁承期正专注地用木枝在泥土上绘阵。

    约莫子时,他余光里飘过了一抹白色,抬起头,便看见有人目不斜视的从小径上走过去。

    郁承期迟疑了下,忽然喊道:“这位兄弟,等等。”

    那人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清浅月色下,少年人清冷俊美的脸上眉间微蹙,嗓音好听得像是昆山玉碎。

    极是怀疑道:“你在叫我?”

    是了。

    这周围除了他们两个也没有旁人。

    郁承期有些自来熟,朝他笑了笑:“对呀。你是让清殿的弟子?看你每天回来这么晚,是不是你的师尊对你很严厉?”

    清冷美人皱了皱眉:“我?是……”

    “我?是宗中今年的旁听弟子之?一,听说我?们这样的弟子,之?所以能来这里修习,当中多数都费用都是你的师尊出钱所助。”

    郁承期打断了他,月影昏暗下,他的漆黑的眸底有些微不可查的狡黠,眯眸对那看起来十分清高孤傲、道貌岸然的美人笑了下。

    “只不过听说他帮助的弟子很多,不止我一个,我?虽然想当面向他道谢,但平时根本没机会见到,若是专程去找一趟,又?怕因为这种小事打搅了他。毕竟仙师那么忙,应该也不记得我?是谁了?”

    “……”

    那清冷美人皱眉略略思忖了下,果然不记得他是谁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郁承期。”

    清冷美人仔细回忆,好似的确在今年的旁听弟子名单中见过这三个字,正要张口再说什么,没想到那少年却没有和他聊下去的意思,自顾自地拍拍手上的灰尘,朝他道别。

    “今日时辰太晚,我?先?回去休息啦,明日见。”

    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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