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指望不了郭侃派兵护送,高天锡只能苦苦哀求孛罗欢尽快出发。</p>
从海阳到开平,最近的路程是往西北,直接穿行燕山北麓。如此,近千里路程,快马行走,五六天可到。</p>
可是,这一路山高林密,必然危险重重。高天锡摊开一张地图,对着孛罗欢耐心地解释道:“咱们往西南,经过顺天府防区,而后到燕京折向西北至柔远,再到开平。路虽然远了些,但全程皆有军队驻守,当可无忧。”</p>
孛罗欢一把拍掉高天锡手中地图,喝斥道:“你们这些汉人,一个个胆小如鼠,难怪连个区区的锦州城都打不下来!”</p>
边上响起哈哈的嘲笑声。</p>
“就是,几万人马,败得这么惨!”</p>
“我等刚从这条路过来,哪来的贼人埋伏?”</p>
“我们得用最快的时间赶回开平,否则赶不上对和林的大战了!”</p>
高天锡心里不由苦笑,孛罗欢,这个阿里不哥的侍卫长,是自己费了无数的心思,趁着和林粮食已尽的时候,安排手下将其诱降。如今,这样的一个人,却在嘲笑自己兵败锦州?</p>
但即使如此,高天锡也不敢出言反讽。</p>
这些蒙古兵却似乎得理不饶人。</p>
“你们说,忽必烈怎么会找个这么胆小的人来统领密谍司?”</p>
“听说,他曾经被东真军俘虏过,可能早就吓破胆了……”</p>
“这种人,不如回家抱着婆娘生娃去呢,上什么战场的!”</p>
“嘘,别扯了,他们家,被杀光了……”</p>
正在怔神中的高天锡,下意识地问道:“你们说什么,谁家被杀光了?”</p>
孛罗欢看着他,眼神中充斥了不屑一顾的怜悯,“你还不可知道吗?可怜呐,一个密谍司的统领,自己家人被杀光了,竟然还不知道!”</p>
高天锡猛地扑上前,揪着孛罗欢的衣袖,吼道:“不可能,你……”</p>
孛罗欢胳膊一甩,冷冷地看着滚落在地上的高天锡,“死就死了,有什么好吼的?就你这熊样,我看不如自杀了拉倒,还浪费我等兄弟辛苦地跑这一趟!”</p>
“你,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高天锡把自己的上半身从泥土里撑起,目光狂乱地在几个人身上逡巡。</p>
其中一个蒙古兵,腿盘在马鞍之上,俯视着高天锡,眼中带着戏谑的目光说道:“大权国发布了对高大人的追杀令啊,你的两个老婆两个儿子,已经走了,据说很安详。”</p>
如一只铁锤,重重地击在自己的脑袋之中,让高天锡顿时觉得天旋地转。</p>
大权国,赵权,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p>
他就不怕,被天下人所唾骂吗!</p>
“大汗,大汗可有传旨,要替我做主?”高天锡满含着悲愤而期盼的眼神,看着孛罗欢。</p>
“做主?为什么要为你做主?”孛罗欢觉得这个汉人有些莫明其妙。</p>
“就是啊,大伙都忙得很呐!”</p>
“我说,你能不能快点,我们赶时间啊。”</p>
是了,大汗正准备攻伐和林,并不是他忽视了自己与家人的安全,而是在百忙之中为敌所趁。只要赶到开平,不,只要跟着大汗出征和林,自己就一定是安全的。</p>
躲过这一劫,再想办法为自己的妻儿报仇。</p>
高天锡咬牙切齿地想着。</p>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p>
高天锡忽儿脸色狰狞,忽儿心如刀绞,忽儿寻思如何借力复仇,忽儿又精神恍惚无措。</p>
当年的南京府,如今的权国,自己似乎从来就没有在他们手上占到过任何的便宜。</p>
迷糊之中,高天锡也失去了与孛罗欢争辩的气力,就此随着他们,往西北钻入山林而去。</p>
几个蒙古人,看似一直在打打闹闹。不过一进入行军状态,便收起嘻笑模样,虽然只有十六人,却个个分工明确。</p>
无论是分兵探路还是晚间戒备,孛罗欢都安排得井井有条。</p>
除了夜间实在看不清道路,白天几乎马不歇蹄,一路狂奔。</p>
转眼三天便过去,高天锡略松了口气。只要够快,哪怕路上有人伏击,也应当可以将敌甩开。</p>
按这速度,只要再有一天,便可冲出密林,应该就安全了。</p>
密林?</p>
高天锡突然一阵揪心,当年,也是这一片略靠北些的密林中。忽必烈前后派了一千多的人马,竟然没有堵住陈耀不到一百人的队伍。反而令最后一支契丹兵就此消亡。</p>
此时,攻守易位,若是有贼兵围剿,自己能如当年的陈耀一样逃出生天吗?</p>
“咻!”的一声轻响,落在队伍最后的一个骑兵痛哼一声,栽落马下。</p>
“走!”孛罗欢一声大吼,剩余十六骑,没有任何犹疑,往前纵马急奔。</p>
半晌之后,树林中冒出几个人头。</p>
陈耀满脸愤怒,“这哪来的蒙古人,这么怕死?连掉了一个人都不管的!”</p>
“还追不,头?”韩霸舔了舔嘴唇问道。</p>
陈耀有些犹豫。</p>
正如孛罗欢所预料的,这群蒙古兵的速度,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今日好不容易赶上灭了一个,却没料到他们竟然跑得更加决绝了。</p>
追是肯定要追的,只是想要隐藏身迹,已经是不可能了。</p>
陈耀看了看身边的二十个人,两个手指往前一叉,韩霸便领着其他九人往前急追。陈耀领着其他人与剩余的数十匹马随后,前后保持五百米的距离,同速前行。</p>
前方的孛罗欢急奔一阵后,缓下马步,头略一扬,一个蒙古人翻身下马,趴地上细听一阵。起身说道:“两批,总共约四五十骑,不知多少人。”</p>
孛罗欢眼睛微眯,手一挥,“先杀他一轮再说。”</p>
看他们准备杀回去,高天锡大惊说道:“将军,那批贼人,弩箭极为厉害,这样拼杀,你们会吃亏的!”</p>
“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p>
孛罗欢怒喝一声,留下两个,领着其他蒙古兵,便向来路杀去。</p>
迎头看到突然回头的蒙古兵,韩霸不由一怔,大喊道:“风紧,扯啦——”</p>
十骑呼啦啦的立即掉头,散入山林中,一些弩箭不痛不痒地落在蒙古人马前。</p>
孛罗欢淬了一口,也不追赶,再度回头,往西急奔。</p>
就这样,双方你追我赶。只要孛罗欢一回头,大权兵便即刻四散而去。</p>
一个多时辰过后,孛罗欢的马力终于渐渐弱了下来。而他们离密林边缘,最少还有百里的路程。</p>
高天锡一阵焦虑,这种情况,最好的方式,就是留下一半人马,堵住贼人,断尾求生。他巴巴地看着孛罗欢,却不敢开口建议。</p>
倒是有个蒙古兵主动请求道:“将军,要不我领几个人,把他们堵在住?”</p>
孛罗欢终于停下马匹,狠辣的眼神扫过众人,最后停在高天锡的脸上,冷冷地问道:“后面追击的人,是谁?”</p>
高天锡心里一抖,苦笑着说道:“可能,可能是权国缉侦局陈耀……”</p>
“缉侦局?你的同行?为什么要追杀你?”</p>
“嗯,锦州战场上,敌我双方,相互得罪,在所难免。将军要是听我建议,不选择这条密林之路,应当会少了很多麻烦。”</p>
这是实话,走南线,沿途有驻军,的确安全很多。</p>
目前的情况,有些出乎孛罗欢的意料。</p>
他没想到,大权国士兵,竟然敢深入燕北之地追击自己。而且对方每人最少双骑,自己有些轻视了。</p>
那些人现在不肯接战,显然是想拖到自己马力尽疲时再发动进攻。</p>
对方兵力应该不会太多,若是拼力一战,未必就没有获胜的机会。</p>
可是,值得吗?</p>
为了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汉人?而且还是一个大汗已经降罪的犯人。</p>
高天锡依然犹犹豫豫地劝道:“我觉得,这位兄弟说的有道理,得留下几个人断后。其余的,尽快离开这片密林……”</p>
“行,听你的!”孛罗欢咧着嘴,扯出一个恶狠狠的笑脸。</p>
高天锡愕然地看着他,有些不敢置信。</p>
“你,留在这。座下的马,归你的。其他的,撤!”</p>
高天锡左右瞅了瞅,有些疑惑:“就留一个人吗?会不会……”</p>
话未说完,前后左右战马齐动,众人齐齐一声轻喝,瞬息狂奔而去。</p>
“等等……到底留谁啊……怎么都跑了?不,不可能……留我?该死的……孛罗欢,你好大胆!”</p>
“停下来,等等我……”</p>
迎面一箭飞射而至,直贯马胸。高天锡跨下战马一声悲鸣,往前冲了数步,软软倒下。</p>
“该死的,孛罗欢!你竟敢抛下我,我要上奏大汗,我要让你死无完尸!”</p>
高天锡悲愤莫明,却只能从马上胡乱摘下一把长刀,提着窜入山林之中。</p>
然而,没多久,一群人马便将他围住。</p>
为首之人,正是瘦若胡瓜的陈耀。</p>
高天锡长叹一声,抛下手中长刀,整了整杂乱的衣裳,对着陈耀抱拳一礼,说道:“高某人见过陈部长。同为密谍统领,高某人的确不如陈兄!”</p>
陈耀满脸好奇,“你怎么跑着跑着,成一个人了?是你主动要求引开我们,给那些蒙古人活路吗?”</p>
高天锡苦笑不言。</p>
“啧,啧,看不出啊高大人,高丰亮节!舍己为人!真是我辈楷模啊!”</p>
陈耀翻身下马,抽出兵铲,“啪啪”地拍着高天锡的脸颊,说道:“不知道高丰亮节的高大人,这一次准备花多少银子把自己赎走?”</p>
高天锡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去,梗着脖子说道:“士可杀,不可辱。”</p>
陈耀抬脚照着他的肚子直踹而去,“老子就是要辱你,有意见吗?若不是条件不允许,我连你家人都辱了!”</p>
“你——”高天锡双眼顿时通红,挣扎着撑起自己,指着陈耀怒吼道:“竖子,是你杀了我妻儿?”</p>
陈耀两眼冒出幽幽的绿光,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止你的妻儿,还有你在河东的亲族二十八口!”</p>
“我,我杀了你——”</p>
高天锡怒吼着,四肢齐齐发力,向陈耀扑去。</p>
陈耀抬脚又踹,耳中却听得“卟”的一声,一脚踹空。</p>
高天锡额头挂着一支明晃晃的弩箭,仰面躺倒在地。双目圆睁,直直地望向天空。</p>
陈耀大怒,回过头狂吼道:“你干什么?找死啊!”</p>
韩霸吸了吸鼻子,晃晃悠悠地走到高天锡身边,一边拔下高天锡额头弩箭,一边说道:“国主特地交代我了,你报仇可以,但不可入了魔怔。”</p>
“你——”怒及的陈耀抬脚对着韩霸后背踹去。</p>
不躲不闪的韩霸,被他踹得在地上翻了数滚,哀哀叫疼。爬起时,脸已皱成一朵苦菊花。</p>
他抚着胸、佝着身子,蹒跚地来到陈耀跟着,嘀嘀咕咕地抱怨着:</p>
“我就知道,倒霉的一定是我。国主说,我得忍着,骂不能还口、打不能还手。</p>
造孽啊,我上辈子做差了啥,要让我受如此折磨?”</p>
说着,胸微微一挺,咬着牙说道:“来吧,只要打不死我姓韩的,随你揍。”</p>
陈耀一声怒啸,眼睛已经赤红,提拳直扑而来。</p>
韩霸双脚往后一顿,有些慌张地转过身,抱头下蹲,痛嚎着:“老大,你别来真的……啊……救命,轻点,老大……别真把我打死了……”</p>
陈耀嗷嗷叫着,双拳如飞,照着他的熊背,瞬间便是数十拳击下。</p>
其他人面面相觑地围在边上,谁也不敢上前,也没人敢出言劝解。</p>
自郭筠出事后,陈耀受令北上多泉子,见了国主之后随即南下,安排人潜入开平城刺杀高天锡一家,再亲自领人堵截高天锡。整个人显得无比冷静,不仅与平时无异,甚至思路比之前还更加清晰。</p>
但是,只有跟在陈耀身边数年的这些护卫才感觉得到,在他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一股极其可怕的暴戾情绪正在不断地堆积着。</p>
他们心里都清楚,若不是韩霸一箭干脆利索地杀了高天锡,自家老大真的可能将其剥皮抽筋,慢慢地用各种办法将其折磨至死。可如果不让他把这股气发泄出去,憋在心里,绝对会出大问题。</p>
也许,真的只有老韩用这种方式,让陈耀彻底发泄之后,才有可能恢复正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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