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传太?医!”
随着酒意迷离的仁宗一声断喝, 中秋宫宴上开始了小半?时辰的混乱。
堂下宗亲与命妇面面相觑了一刻,随即便是满堂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自来后宫多风波,宫宴里不管是斗嘴还是下绊子, 妃嫔也好,命妇也罢,谁还没见识过呢。哪怕玲珑这样身份如此低微的王府良侍, 入席的时候也引来了平郡王妃与荣亲王那边的几?句暗刺。
更不要说裴昭仪的妹妹御前献舞, 随后竟是高?贵妃出面引荐。
再想到此刻高?居上位的太?后,以及遥居中宫的段皇后,这里头的复杂关?系与可猜测寻味之处,其实远比裴昭仪昏倒本身更值得?琢磨。
不过当太?医诊治之后禀报, 裴昭仪是有了身孕才致头晕昏厥, 满堂的议论便又是另一回事?。
仁宗皇帝登基已有七年, 而与元配皇后段氏自潜邸大婚已近十载, 嫔御侍妾也有不少, 但膝下却一直子嗣单薄。
段皇后膝下一子一女,皆有些病弱。妃妾之中也曾有怀娠或生子者, 但不是难产便是未满一岁便即夭折,因而裴昭仪此次有孕,仁宗的欢喜可想而知。
原本还以为有些扫兴的变故骤然变了大喜事?,仁宗的酒意也清醒了几?分, 立刻传旨升裴昭仪为贵嫔, 高?太?后也满面慈爱欢喜, 同样赏赐裴贵嫔金玉如意并药材锦缎若干。
宗亲命妇等是来不及此时送礼的, 只能齐齐起身恭贺,恭贺陛下中秋大喜,恭贺裴贵嫔晋位。
在这样的笑?语喧声之中, 仍旧一身舞姬装束的裴姝直接被湮没,根本无人留意到她何时被宫人领着离开正堂。
只有那珠帘面幕刚才在仁宗亲手摘下之时掉在地上,混乱之中不及收走,而到了仁宗大喜的这一刻,也就无人在意了,在华采灿烂的宫灯流辉之下,细碎的琉璃珠串折映出隐隐微芒,再无先前裴姝献舞时众星捧月的光彩。
“如何,这出戏比南府精彩多了罢?”萧缙见玲珑看着那面幕有些出神,便侧身向她低低耳语。
玲珑在席上不敢多说,只是忍不住唇角勾一勾,眼光向着上头仁宗、太?后、高?贵妃、
裴贵嫔几?人的座位各看了看,又重新望向萧缙。
萧缙浮起一丝狡黠笑?意,刚要吐出几??字给她做线索,便听堂上高?太?后缓缓开口:“今日哀家心中实在安慰。先帝在时,最盼望得?见的便是子孙满堂。只可惜先帝病故前都没能抱上孙辈,如今哀家得?见皇帝将要再得?一子,也不由想起先帝。”话音轻柔,欢喜之中亦带着感?伤。
仁宗忙欠身应道:“母后不必伤感?,如今乃是喜事?。”
“是的,确实是喜事?。”高?太?后温柔笑?道,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又望向平郡王与萧缙,“说起来,你?们兄弟两?在子嗣之事?上也得?上心啦。先帝当年挂怀的,也不只是你?们皇兄一人。”
这话虽然既应景也和蔼,但实际落在平郡王与荣亲王兄弟二人身上,却是心照不宣的尴尬。
平郡王比仁宗只小了不到一岁,与平郡王妃高?凤芝成?婚多年,膝下犹自空虚。平郡王自己倒不是不想纳侧生子,只是因着惧内实在不敢行?。
萧缙则是一直没有正妃,现在府中只有包括玲珑在内的两位良侍,还都刚刚册封一?多月而已,谈到生养之事?实在太?早。
“是。”兄弟二人也只能略带尴尬地欠身应了。
仁宗显然心情大好,尤其是看了看比自己只小半岁的平郡王,抬手笑?道:“说起来,三弟也许久没有纳过侧妃了。先前母后只说给七弟相看,其实也应当为三弟再添一添。这样罢,今日献舞的丽人中选两名,分别给三弟与七弟。”
此言一出,满堂众人神色皆有些微妙。最欢喜的当然是平郡王,立时起身,连假作推拒迟疑的?作都免了,离座跪倒,长?谢君恩。
而平郡王这一?,另一位得?蒙圣恩的荣亲王萧缙也不得?不随着一起上前跪谢。
玲珑坐在原地,心里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几?乎是本能地看了一眼平郡王妃。
平郡王妃的脸色很是有几?分僵硬,但遇到玲珑目光的那一刻,还是强自镇定,似乎想要摆出一副身为正妃宽容大度的端庄姿态。
“陛下,”眼看平郡王谢恩完毕起身,萧缙却还跪在原地,拱手朗声
,“臣想再向陛下讨一?恩典。”
“七弟可是嫌一位佳人太?少了?”仁宗取笑?道,“还是有哪一?是你?单独看中的?只管说,朕赐给你?。”
“陛下所赐之人,臣不敢挑拣。”萧缙恭敬应道,“只是臣如今王府之中只有谢氏与尹氏二人,皆为六品良侍,其中又以谢氏入侍日久,协理府中庶务,稳妥恭顺。如今臣既蒙圣恩厚赐,再添新人,臣便想为谢氏求陛下恩典,擢迁一级,也好让臣府中嫔御行事?有序。”
此言既出,莫说仁宗有些意外,玲珑自己也不曾料到,瞬间?便觉得?堂上堂下所有人的目光竟全向自己投了过来。
她此时已经不便再到堂中,便直接在自己座位处起身跪倒,深深垂首,同时也将这一瞬间?满心的复杂尽皆压了下去。
“还算稳当。”仁宗见玲珑面有愕然之色,却并未惊惶失态,甚至一起一跪之间?,?作从容有节,腰间?玉珏无声,仪态端庄并不逊于其他宗室命妇,便?头允了这件小事?,“准了。”
“谢陛下。”萧缙与玲珑同时叩首谢恩。
起身回座,二人相视之间?,萧缙竟有些微微的得?意在眼光之中。
玲珑有些想笑?,倒不是在意从良侍晋为奉仪的这一级,而是萧缙的神色像是献宝一样,这跟她以前熟知的荣亲王真的是同一?人么?
不过……倒是也有几?分可爱罢。
很快宫宴结束,回王府的马车上,萧缙的这份献宝之意更显明些:“虽然只是晋一级,好歹分?次序,至少不叫她们在你?跟前仗着什么恩赏御赐之类的名头拿乔。再者虽然陛下又给了人,但这其实主要是为了三哥,与我无关?的。我也不会有什么的。”
玲珑笑?了笑?,将马车中提前预备好的果?子露取出,给他倒了一盏:“殿下刚才饮了不少酒,先喝些果?子露润一润吧。其实殿下若是真收了,也没什么。您先前总在外头办差,身边确实没人伺候。今日的舞姬皆是绝色,殿下真的不?心吗?”
萧缙接了那果?子露,又侧头去看玲珑的神情:“真的?本王真的收了也行?”
玲珑转脸避开萧缙的目光:“当然,殿下高
?兴就好。”
“本王怎样比较高?兴你?还不知道吗?”萧缙哼了一声,重新向车壁靠过去,目光扫到车窗之外的夜色,心思也略转了转,“说起来,今日陛下倒是很高?兴。”
玲珑听萧缙的话音里私有别情,便将先前心里的猜测问了出来:“裴贵嫔的身孕真的是今日才有人知道的么?现在裴姝又会如何?”
萧缙摇了摇头:“还不好说,大约要看安国公什么时候再去与裴太?傅吃茶了。贵妃今日安排小裴氏献舞,显然是要分大裴氏的恩宠。高?氏一族也真是奇怪,他们家的姑娘大都很都有姿色手段,却不太?能生养。贵妃要是能得?一男半女,如今后宫里哪里会有裴氏女的影子。”
“殿下,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在当中?”玲珑顺着萧缙的话想了想,只听他现在已经将裴贵嫔和裴姝这样称呼,便知他认为裴姝应该还是会想法子入侍仁宗后宫,即便不是在这中秋宫宴上高?调蒙恩,迟早也会宫籍有名。但有一?却让她有些疑虑,那就是萧缙语气中那?轻微的慨叹。
萧缙缓缓舒了一口气,并没有即刻回答玲珑。
前世的这?时候,裴姝并没有献媚君前,而是在府中待嫁。因着那时他虽然也曾再三拒婚,却在行宫之中被有心算无心,闹了一场跌进锦鲤池的事?故,不得?不将裴姝纳进府中做侧妃。
而宫中的裴昭仪有孕,贵妃另选了旁人入侍分宠。后来与段皇后的斗争种种暂且不提,裴昭仪的这一胎终究是没有保住。
更加祸不单行的是,到了腊月年下,段皇后膝下唯一的嫡子感?染风寒,太?医院昼夜守护了三?月,也在广平八年二月病夭。
仁宗伤心过度之下,亦卧病了一段时间?。
而那也是朝中后来乱局的开始。
自从重生以来,萧缙已经将前世的变故种种反复推敲计算了不知多少次,但有些事?情,终究不是他可以轻易扭转的。
譬如仁宗膝下无子,储位无人,宗室子嗣单薄,朝局如何能不乱,人心如何能不浮。
即便后来终究随着局势变化?种种,还是有了兄弟离心的变故,但看着此刻广平七年中秋之日仁宗有多少欢喜欣慰,再想
到广平八年他又是如何失子悲痛,萧缙仍旧难免心中叹息。
“殿下?”玲珑看着萧缙沉默的时间?越发长?了,面色也从先前还有些说笑?的轻松之意转沉,便再次探问了一句。
萧缙这才重新望向玲珑:“如今陛下后宫的变化?,大多是明争,谈不上如何暗斗。如同先帝朝一样,太?后想要有皇子捏在手中,所以皇后嫡子才会体弱,先前其他有孕的妃嫔也会流产或是生子早夭。如今大裴氏有孕,太?后与贵妃就抬举了小裴氏,就是防着大裴氏将来恃子生骄。但裴氏姐妹真正心思如何,这局势又会如何变化?,却还有的是变化?余地。”
玲珑对后宫关?系很是熟悉,闻言倒也不意外,想了想又劝道:“既是如此,那咱们便是等着看戏便是。殿下又何须忧心呢?陛下与殿下的兄弟之情,犹胜一母同胞,您又是以军功立身,陛下的后宫嫔御之间?如何变故,总也不会迁累到您身上。”
“这却未必。”萧缙本就在思索,随口便冷笑?了一声,但下一瞬看着玲珑的神色,他又缓和了脸色,改口道,“说不定皇兄多增添几??嫔御,越发觉得?热闹的好处,便给咱们王府里恩上加恩了呢。不过你?放心,他们若是再塞人进来,本王就继续去给你?请封,说不定人多到一?地步,这正妃的事?情也就水到渠成?了呢。”
“这是什么话。”玲珑不由失笑?,虽然对刚才萧缙话里那隐约的不详寒意仍有疑虑,但听他这后半段的胡说八道实在不像,还是忍不住啐道,“倘若真是如此,那您的正妃尊位也太?不值钱了。”
“有些所谓的尊位名头本来也不是那么要紧的。”萧缙笑?道,“本王倒是担心,本就罚俸一年,陛下却还给我添人,再多几??的话,岂不要吃穷了王府。哎你?说,尹氏擅琵琶,今日又给了舞姬,要不然咱们领着她们出去卖艺吧?”
二人正信口说笑?之间?,马车已经回到了荣亲王府。隋喜与琥珀翡翠等人都迎在二门上,萧缙跟往常一样,当先跳下马车,再伸手去扶玲珑下车。
“王爷,良侍。”隋喜等人躬身行礼。
“别叫良侍了。”萧缙一摆
手。
众人皆怔了怔,难道行宫出了事??看萧缙亲手去扶玲珑的样子,也不像获罪啊?
萧缙淡淡又补了一句:“今日在行宫有恩旨,府里会再添人。另外玲珑晋五品奉仪,各项仪制看着安排罢。”
隋喜忙再次欠身应了:“恭喜王爷,恭喜奉仪。那不知奉仪的住处——”
“本王的正房容不下了?”萧缙随口笑?了一声,便要往里走。
而琥珀这时也上前一步,到玲珑身边:“奉仪,刚才收到谢府的禀报,夫人病了。”
“什么?”玲珑登时大惊,“什么病?不是,谁来禀报的?”
一步刚刚踏入二门的萧缙闻言也立刻折身回来询问:“说清楚,什么情况?”
琥珀连忙躬身回禀:“王爷,就在一?时辰之前,有一位姓沈的生员到角门叩门,自称是奉仪的外家表弟,说奉仪的母亲今日突发急病,特来禀报奉仪。”
“殿下!”玲珑料理王府之时虽然素来机变镇定,但猛然听说母亲沈菀出事?,还是立刻脸上变色。
“别担心。”萧缙过去一把拉住玲珑的手,同时传令,“卫锋!立刻拿本王的帖子,请太?医到谢家。隋喜,去库房取一支人参再拿几?盒药材备在马车上。本王与奉仪更衣之后即刻过去。”
玲珑满心惊惧,手都有些轻微的发抖,母亲沈菀虽然不算如何病弱,但也不是多么强健的体魄。尤其谢家夺爵之后,父亲谢长?垣在外行商,她自己入侍王府,只有母亲沈菀一人在家里面对祖父祖母和长?房一家子,衣食住行本就寻常,再加上挂怀丈夫女儿,不免多忧多思。
而且若是寻常小病,谢家又不是请不起郎中,何至于让沈安在这中秋之夜奔至王府禀报?
“别怕,我在呢。”萧缙伸手又去抚了抚玲珑的背脊,“要不我们现在就过去?”
玲珑咬牙定了定神,便摇头道:“殿下,有太?医过去就好。您不必去了。”
“行了,不要啰嗦。”萧缙牵着她便大步往回走,“先将公服和宫衣换了,这样太?过累赘。”
玲珑此时也再顾不得?什么客气与礼数了,几?乎是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着跟萧缙一起回正房。习惯性?地还是先去给萧缙解公
服的腰带纽扣。
“玲珑。”萧缙一把按住她微微发颤的手,又伸手去抚了抚她的脸,让她与自己对视,“相信我,你?母亲不会有大事?的。真的。”
他目光与声音都那样沉着而笃定,玲珑本能地?了?头,也强迫自己平顺呼吸。
萧缙又将她推回暖阁:“你?换自己的衣裳就好。本王并没有笨到那?地步。”
“是。”玲珑咬牙应了,自去更衣。
萧缙也在自己更衣的时候再度飞快思索。他记得?前世广平七年八年的时候,玲珑家中是有白事?的,但并不是玲珑自己的父母,而是祖辈,不是祖母便是外祖母。那时玲珑曾告假数日,回家奔丧;而那时他正忙于冀州军马的案子,焦头烂额,也不曾详细过问。
但眼前之事?又是什么缘故呢?
思忖片时,二人各自更衣完毕,玲珑从自己妆奁中拿了几?件私房的首饰与银子,再次上前向萧缙一躬:“殿下,刚才是我一时心慌,有些失神。您真的不用这样大晚上的折腾过去,您肯让我自己前往探望,已是恩典。”
“啰嗦。”萧缙板了脸,“先前本王说你?能管我,你?就真的以为能全盘替本王做主了?本王决定之事?,哪里来这么多说辞。听话。”
言罢仍旧牵着她往外走,车马直接就在二门上等着,萧缙扶了玲珑上车,马车便向谢家一路疾驰。
路上玲珑根本无心说话,满心都是当年离家之前母亲沈菀曾经的抗争与难过,以及在王府这几?年偶尔探望时看出母亲的憔悴消瘦,忍了又忍,还是鼻子酸酸地一直想哭。
萧缙坐在她身边陪着她,同样一?字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抚着她的肩背。
仗着是中秋夜晚,家家户户皆在闭门团员,街上行人车马都很少,即便狭窄如南城,亦是通行无阻。不到两刻钟,萧缙与玲珑便赶到了谢家。
因着卫锋已经带太?医早到了片刻,谢家人也早已打开大门等候迎接,沈安亦迎在门口,见到玲珑下车,立刻眼眶红红地叫了一声:“玲珑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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