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的半夜开始下雨,到黎明时,雨势渐大,成瓢泼之势。
鞠子洲睡眠并不安稳,雨势大起来的时候他随即被惊醒,点灯就火,开始书写明日一早用以游说秦王的策略的草稿。
早晨吃过饭之后,雨势更大了几分,鞠子洲看着窗外连珠断线的雨势,微微皱眉。
没有伞,如此出门的话,只怕到了秦宫之中就变成落汤鸡了。
尽管他自己并不很在意风度问题,但是面对秦王,风采逼格却不能丢。
正为难时候,蒙衍与另外一名皮甲更加精美的骠骑将领一齐来请:“鞠先生,大王见天降暴雨,忧心先生沾湿衣襟足履,遂派我等驱车前来迎接。”
鞠子洲见到他们前来迎接,也并没有多惊讶。
秦王只要见不到他的人,派人来接是肯定的事情。
只是……
鞠子洲又看了一眼自己拟好的稿子,理了理思路,就火将帛书草稿焚掉。
“有劳二位将军。”鞠子洲起身,拂袖理衿,随着二人出行。
客舍之外,秦王车驾静静立在雨中。
鞠子洲对于这种礼制的东西没有什么了解,所以见到这华丽的青铜马车,也没有多么惊讶,只是平平静静地踩着蒙衍和另外一名将领递来的玉阶上车。
这车倒也防雨,坐在车里,雨水连瀑珠一样打在车上,敲出颇有一些韵致的声响。
蒙衍爬上一匹马的马背,另外一名将领坐在车架前为鞠子洲驾车。
马车冒雨入秦宫,正遇到另外几个人的车驾。
这其中有一个人,叫做吕不韦。
左庶长,吕不韦!
吕不韦隔得远远的,看到秦王车驾,本想先行礼让,而后跟随,但眼尖的吕不韦凑近一些时却愕然惊觉——那车上黑不溜秋的小子,不是秦政的随从吗?
他看准了鞠子洲是只见过一次面的嬴政的随从,心底无限遐思,转而想到之前秦王下发的,关于宣布嬴政是秦王嫡长孙的诏令。
吕不韦抿起唇,本能般觉得不妙:“转车驾,先去青宫!”
秦王车架到达玄宫之后的一处偏殿。
嬴政与秦王赢柱都已经等候许久。
鞠子洲四望:“多谢
大王派车迎接,不然的话……”
“先生何必多礼!”赢柱立刻起身,他喘了几口气,前来迎接鞠子洲,拉着鞠子洲的手说道:“我还忧心先生不适应秦国秋日暴雨,无法安睡呢。”
“比起韩国、魏国中原之地,秦国确实苦寒,但总也要比赵、燕两国好上一些!”鞠子洲笑了笑。
“鞠某粗鄙之人,倒不惧怕这气候问题……王上,如此大雨,在秦国,历年都有么?”
“大雨每年都有,但如此大雨……”秦王向外张望了一下,什么都看不到,可他依旧有些担心:“如此大雨,倒是少见。”
鞠子洲点了点头,目光瞥向端坐的嬴政。
“那今年粮食怕是要减产了。”鞠子洲随意感慨一声,而后拉着秦王赢柱入座。
嬴政坐在一旁,听着鞠子洲感慨的那一句粮食减产,皱了皱眉,而后微微颔首。
“先生昨日讲说,有拔除“国中之毒”的法门?”赢柱正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盯着鞠子洲。
“当然有!”鞠子洲笑了笑:“所谓的“国中之毒”,大王可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么?”
赢柱捋须。
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
人对于任何事物的认知,都是先由社会实践之中的表象认知的多次重复而产生相应印象,而后提炼出“概念”的。
秦王虽然很清楚“国中之毒”这个概念。
但,他对于这个“概念”的认知,是从书面上得来的,并不是具体的,鲜活的,而是抽象的概念,只有遇到了,他才知道:哦,这就是符合商君所言的所谓“国中之毒”。
而如今鞠子洲让他详细描述“国中之毒”是个什么玩意儿,他却完全答不上来。
假装思考了好一会儿,赢柱这才摇了摇头:“这却不知。”
鞠子洲笑了笑:“大王不知道,是很正常的事情。”
“因为大王缺乏对于“民生”的基本认知。”
“大王可知道如今秦国境内,一亩地能产粮多少么?”鞠子洲问道。
赢柱摇头。
“不知。”
“大王知道寻常公士五口之家,每年饱食,需要多少粮食、多少盐、多少油、多少肉吗?”
赢柱又摇了摇头:“不知。”
鞠子洲点了点头
:“这些不知道,那么大王无法描述“国中之毒”到底是什么,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请教先生,这“国中之毒”,究竟是什么?”赢柱拜了一拜,为鞠子洲奉上一杯热茶。
“教!”鞠子洲轻啜一口茶水:“了解所谓“国中之毒”,先要了解,秦国寻常国人每年生存所需,与他们劳作所能得。”
“愿闻其详。”
“秦国平民者有依法分家之习俗。”
“设若每户成丁两人,妇人两人,孺子一人,则每户五人。”
“富户日两餐,贫者日一餐。”
“成丁需要体力劳作,每餐一斤八两,每日计需粮食六斤;妇人做活不多,每餐需要粮食一斤,每日需要粮食四斤;孺子每餐八两,每日计需粮食一斤。”
“五口之家,按照每日两餐计算,需要粮食十一斤。”
“下饭的菜蔬若干、盐少许、油少许、酱少许。”
“但最重要的是柴!”鞠子洲说道:“无柴不开门!”
“按照赵国平均亩产六十九斤半计算,一户五口之家,每年需要多少亩地的粮食才能填饱肚子?”
赢柱愣了一下。
“平民家中烹饪使用陶罐,陶罐的耗柴量比铜器大得多!”
“每餐饭烧熟透,平民之家需要干柴约半斤,引火的秸秆等物若干。”
“五口之家,按照一日两餐计算,三百六十日,需要三千九百六十斤粮食。”
“而每亩地产粮六十九斤半。”
“不计算税,五口之家喂饱自己需要多少亩地?”
赢柱掰着手指头算。
鞠子洲立刻给出答案:“五十七亩地。”
“需要这么多?”秦王赢柱有些吃惊。
嬴政却并不吃惊。
他之前看《邯郸调查》时候就被鞠子洲要求计算过赵国百姓一家保证活下去需要多少亩地。
赵国情况跟秦国不一样,所以计算时候没有要求每一个人都吃饱,不计算税务的情况下,赵国五口之家需要四十九亩地才能保证存活。
“计算税务的情况下呢?”鞠子洲问道:“十抽一的税法计算,需要多少地?”
“这……”
“六十四亩!”鞠子洲报出数字。
“油、盐、酱、柴、菜价格不菲,一般秦人恐怕光是保证自己一家老小
下去就已经拼竭尽全力。”
“秦王可知道,一旦年成不好,粮食减产,那么有多少人要挨饿?”
“这些本来为生存苦苦挣扎的秦人能够有足够的粮食吃吗?”
“他们还买得起油盐酱菜吗?”
“暴雨一旦连日不停,他们能有足够的柴草保温吗?”
“家中余粮不足、小儿缺少油水、老人面有菜色、妻母手脚冰凉,秦人成丁此时为求苟活,会做什么?”
“入室为盗,截径为贼。”赢柱喃喃自语。
他说着,惊恐看向窗外。
大雨连瀑,赢柱可以预见大雨之后贫苦秦人无法保证生存,随后犯法做盗贼为求一家温饱的情形。
而且这种情形,绝对不会是少数!
“所谓“国中之毒”,就是民怨。”
“贫人温饱都无法解决的时候,富人酒肉臭坏,而穷人却无力挣扎,于是起了“怨”!”
“国中也就有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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