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姜言意的问话, 秋葵迷茫摇头:“我不知道……”
父母双双离世,被舅母卖去青楼后又辗转去了军营,她浑浑噩噩活了这么久,遇到姜言意才终于又活出了个人样。
但是姜言意如今也找到亲人了, 她嘴上不说, 心里却也羡慕得紧。
她当年被买进青楼时,是舅母带她去赶集的, 或许舅舅是不知情的。
所以当舅母找到她说舅舅病危时, 她抱着一点希翼跟舅母走, 但舅母带她去的地方明显不像是给舅舅养病用的,反而像是烟火之地。
姜言意听她说了这些, 蹙眉道:“她还想再卖你一次不成?”
可秋葵如今本就是奴籍,若要再卖, 必须得拿到她的卖身契。她舅母既卖过她一次,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秋葵手捏着衣角, 红着眼道:“我看地方不对,扭头就要跑, 被我舅母扯住了,楼里出来几个婆子堵住我的嘴把我硬拽了进去, 我听见舅母跟他们说银子什么的, 婆子说验身后才能给……”
说到这里秋葵咬了咬唇, 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若是从前她不会哭的, 因为知道这辈子就这样了。但是在姜言意这里这么久, 那些肮脏阴霾的过往似乎已经跟她毫无干系,猛然又要被人推回那样的地狱, 她也会拼命。
谁不渴望向阳而活。
姜言意听得又心疼又生气, “你个傻丫头,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给我说?”
秋葵眼泪嗒嗒掉,那几天姜言意在楚家,她总不能专程跑过去给姜言意说她被欺负了,后来姜言意回来,这事已经过了好几天,她也就没再说。
她怕姜言意担心,哽咽道:“花花别气,我没吃亏,她们拽我时碰到了去那边送货的铁匠,他认得我,威胁他们我是姜记的人,他们若是胡来,他就去报官,那些人才放我走了。”
只不过没拿到银子,她舅母怎肯罢休,一路追着她和铁匠大骂,骂她是个赔钱货,还是个克星,克死了她爹娘。
铁匠帮她说话,她舅母就阴阳怪气说她跟那铁匠是姘头,还故意把她以前在青楼待过,又当了营妓的事抖出来,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之前那铁匠还隔三差五上门来帮忙磨刀,那件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秋葵觉得难过:“在花花这里,我感觉自己似乎可以像爹娘还在时一样活,顶多会被嫌傻。但是把以前的经历抖出来后,别人看我就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这一刻,姜言意突然觉得,秋葵就这样也好,曾经那些身体上的伤害已经过去了,但一辈子都得面对的,是流言蜚语的伤害。
她不懂世俗,就不会受伤。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明明是曾经是受害者,但到了旁人嘴里,待过青楼,当过营妓,便够他们浮想联翩,滋生出无限恶意。
大多数男子或自命清高指指点点,或恶俗说笑。最可悲的同为女子,在封建礼教之下,绝大多数也会对此避若蛇蝎,闭口不谈已算好的,可恨的是有的或许还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用不耻的语气品头论足。
从古至今,流言蜚语都是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利器。
姜言意握着秋葵的手道:“心脏的人,看什么都脏,不用理会。”
她现在关心的还是秋葵舅母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以及锲而不舍地想哄走秋葵目的何在。
姜言意问:“你还记得你舅母带你去的哪里吗?”
秋葵点点头:“西市柳巷,挂红灯最气派的那座楼。”
西市柳巷是个烟花巷,难不成真是要把秋葵给卖了?
姜言意宽慰她:“不怕,下次你舅母若还敢来,我报官抓她。”
从秋葵这里问不出什么,要想知道秋葵舅母的目的,估计还得撬开她舅母的嘴才能知道。
姜言意让秋葵收拾好心情再回厨房。
菜品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她亲自掌勺制汤底。
考虑到店里的人吃辣的口味并不一致,姜言意打算煮个鸳鸯锅,清汤锅底用猪大骨和老母鸡吊出来的鲜汤就行。
辣锅的底料用老油炒制,能最大程度激出香料的香味,姜言意熬好老油,把茱萸和花椒都在油里过了一遍才捞起来,改小火炒糖。
油锅炒糖是门技术活,火候和翻炒的时间只要有一个没把控好,一锅油和糖就都废了。
辣锅汤面上飘着的红,不仅有辣椒红素,还有炒出的糖色,糖炒得好,汤色红亮且尝不出甜味,糖能在一定程度上增鲜,还能抑辣。
姜言意炒糖时半点不敢马虎,眼瞧着糖融化了,油面上咕嘟咕嘟冒起金黄色的糖泡,锅面上升起来的热气都带着一丝甜味,她赶紧把葱姜蒜下锅爆香,同时加入草果、丁香、茴香等十几味香料煸炒,香味炒出来后,锅里倒入骨汤,再撒上盐和之前炒过的茱萸、花椒熬煮片刻。
锅里的水沸腾得厉害,各类香料的香味混着茱萸的辣和花椒的麻刺激着人的嗅觉。
香料是天然的防腐剂,炒制辣锅的底料时炒多些,可以连用几天。
大锅里熄火后,姜言意把熬制好的辣锅底料舀些到鸳鸯锅里,冲上滚水就能直接煮串了。
虽然自己被某人害得感染风寒一病就是好几天,但有了好吃的,她还是没忘记隔壁王府的某人,让杨岫带着锅底和串好的菜品一起送过去。
楚言归行动不便,如今店里的人多了,每次吃饭他若是跟大伙一起吃,楚忠把他搬进搬出也不方便,姜言意又单独给他和陈国公备了个锅子,自己则和店里其他人一起在前边铺子里吃。
现在西跨院那边已经成了她们住的地方,店里的伙计轻易不会到那边去。
大抵火锅串串是最治愈的美食,秋葵看到满满一锅串串,先前那些不开心全抛到脑后去了,她跟姜言意的时间最久,如今在吃上也颇有心得了,她把荤菜全放辣锅里,素菜则多放在清汤锅里。
姚厨子和老秀才上了年纪,吃太多味重的肠胃不好,就喜欢吃点清汤的养胃,眼瞧着秋葵给他们塞了满满一锅素菜,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这丫头,怎把荤菜都往你自个儿跟前放!”姚厨子边说边抢了几根香菜牛肉签子放清汤锅里煮着。
秋葵一脸无辜:“肉要让辣锅里煮才好吃。”
“谁说的?”
“花花说的!”
正在一旁泡降火花茶的姜言意躺枪。
串串比火锅方便的一点大概就是不用满锅找食物,想吃啥,捏着竹签子就拿起来了,也不用再人手备一双公筷。
姜言意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古代人在吃锅子时比现代人讲究,哪怕是相熟的人,他们也会人手备两双筷子,一双筷子用于自己吃,一双筷子则专门夹菜。
姚厨子见姜言意这样煮的时候,就忍不住夸赞道:“东家不妨卖这样的锅子。”
姜言意无情拒绝:“串签子麻烦。”
自己人吃还好,若是用这个盈利,还不如直接卖火锅呢,食客要什么菜直接切好装盘就成。
若是卖串串,切好了还得多一个串签子的步骤,费时费力,不划算。
姚厨子想了想,的确是这么个理。
香菜牛肉煮好后,秋葵眼疾手快抢了两串拿给姜言意。
新来的伙计一开始还有点拘谨,不太好意思放开了吃,尝了串串还拍马屁把姜言意一通夸赞,等发现其他人都不说话,全在抢肉吃时,也放下了那点不自然,奔着吃去了。
牛肉片切得薄,肉质细嫩,烫熟后吃进嘴里满口生津,裹了香菜的嚼起来层次感更丰富,裹了酸豇豆的外嫩里脆,麻辣之余,味蕾上又多了一道酸。
这点辣度对姜言意不成问题,其他人被辣得直灌花茶,却还是不肯放弃吃辣锅。
就连姚厨子和老秀才见他们吃得热火朝天,都忍不住把清汤里煮的肉沾了点辣锅的汤汁尝鲜。
***
封朔听说姜言意又送了吃食过来,赶紧让邢尧端上来。
邢尧面色颇为纠结地道:“过来的路上,碰上太皇太妃在前院赏梅,太皇太妃听说是隔壁姜记送的,就代您收下了。”
封朔神情微妙,他放下公文:“本王去明檀院看看。”
太皇太妃住院子一直都有重兵把守,外人进不去,里边伺候的人也出不来,便是太皇太妃吩咐她们去办什么事,也都是到院门口后转告看守的护卫。
只不过若是太皇太妃要亲自出门,护卫们也不没那个胆子阻拦。
明檀院的一切都是按照太皇太妃曾住的宫殿改造的,这样太皇太妃犯病时,才会以为自己还在皇宫里,而不是到了千里之外的西州,又闹着要回京。
封朔没敢直接进去,站在暖阁外边听里边的动静。
“御膳房的厨子点子愈发多了,竟把古董羹想出了这样的吃法。”
“娘娘,这不是御膳房的厨子做的,是隔壁姜记卖的锅子。”
“这肉丸子做得巧,里边的肉馅跟外边不是一个味儿。”
封朔透过门缝朝里边看了一眼,太皇太妃手上拿着一双乌木象牙箸,照料她的嬷嬷把煮好的肉拿起来,用公筷剔到一旁镶金边的玉碗里,仿佛是在照顾一个孩子,“这些东西用的卤料重,娘娘少吃些,当心伤胃。”
舌尖被辣得发麻,太皇太妃兴致却很高:“哀家难得吃上一回合心意的膳食,莫要叨叨这些。”
嬷嬷只得继续帮太皇太妃布膳,太皇太妃被辣得直吸气,一口茶水一口菜这么混着吃。
封朔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福喜听说他来了这边,生怕太皇太妃犯病,母子二人又得吵起来。
难得一次见封朔不少阴着脸离去的,福喜也有些欣喜:“王爷,娘娘她……”
封朔对着福喜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他回头看了暖阁一眼,道:“母妃喜欢姜记的吃食,你今后多买些给母妃。”
福喜连忙点头。
***
几天后,姜言意没能等来秋葵的舅母再次来店里找麻烦,反而等来了罗铁匠。
她在柜台处看账,罗铁匠掀开挡风的竹帘进来,肩头搭着个褡裢。
他生得高大,常年打铁,臂膀上的腱子肉也明显,大冷天只穿了件镶薄棉的单衣,似乎也不见他冷。
姜言意以为他是吃锅子,客气道:“罗师傅您想吃点什么?”
罗铁匠目光往里边扫了一眼,似乎没找着人,他收回目光道:“姜掌柜,借一步说话。”
因为信赖他的手艺,姜言意店里铁质的器具大部分都是找罗铁匠打的,算是熟人。
柜台处她让楚淑宝帮自己看着些,带着罗铁匠去了后边的院子。
原先的房间已经改成了一个简易花厅,可以供等座位的客人歇息,也能会客用。
郭大婶瞧着这铁匠人高马大,怕姜言意吃亏,就一直跟在姜言意身边。
进屋后,姜言意一句话还没来得及问,罗铁匠就把肩上的褡裢取下来,往桌上倒出一堆碎银和铜板。
姜言意吓了一跳:“罗师傅这是何意?”
罗铁匠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姜言意在他那里打了那么多器具,就没见他说话客气过,从来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别的他半句多余的话也不愿搭理。
眼下还是头一回客客气气道:“想跟姜掌柜赎一个人,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积蓄,一共五十七两,不知道够不够。”
姜言意心中隐隐有了个答案,但还是道:“我不太懂罗师傅的意思。”
罗铁匠显然是个不善言辞的,他憋红了脸,好在古铜色的肤色让脸上的红不是很明显:“我想向您求一门亲事,给秋葵赎回卖身契,娶她。”
郭大婶面色惊讶,显然她没料到事情竟是这么个发展。
相比之下,姜言意就平静得多,她道:“你知道秋葵跟常人不太一样,我没打算过让她嫁人。”
秋葵没个娘家人,小时候又烧坏了脑袋,虽不至于痴傻,但心智总比常人差一截。她若是嫁了人,姜言意担心她受气。
罗铁匠听到姜言意对秋葵的评价,眉头皱得死死的,反驳道:“她不笨,跟常人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固执了些。”
姜言意听出他话里对秋葵的维护之意,心中反而有些高兴。
有时候她也觉得秋葵傻,但其实不是的,人情冷暖秋葵很清楚,她甚至会害怕给别人添麻烦独自承担很多东西。
秋葵不能理解的,是律法没有规定,在世人眼中却约定俗成的东西,因为那些道理在她看来不该是这样的。
姜言意问铁匠:“你知道她的过去吗?”
罗铁匠点头:“那些不是她的错。”
那天去花街送货碰到秋葵,从她舅母那里得知秋葵从前的经历,秋葵舅母口口声声说是秋葵自己走丢了的,但秋葵又说是她舅母卖了她。
罗铁匠在西州打铁多年,也帮衙门打过镣铐、刑具,有认得的人在牢里当差,托人问话不是难事。
当年青楼里犯事的老鸨如今还在大狱里,秋葵被买进去那天,刚好青楼被查封,所以老鸨对秋葵印象很深。
秋葵是被她舅母强拉着手在卖身契上按手印的,只要老鸨肯作证,那么秋葵舅母卖良家女,同拐子无异,是要蹲大狱的。
他忙前忙后,颇费了些功夫才让老鸨愿意当证人。
姜言意没料到罗铁匠竟默默为秋葵做了这么多,一时间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她问:“你可知秋葵舅母那日为何要骗她去花街。”
罗铁匠面上露出几分不忿:“我把那老娘们打了一顿,问出来了,那老娘们说,是有人找上他们,给了五十两银子问秋葵的下落。她带秋葵过去,也是对方的意思,如果秋葵是她们要找的人,会再给一笔钱。”
五十两银子可不是笔数目,难怪秋葵舅母几次三番来找她。
而且如果只是单纯牵线找人的话,秋葵舅母不管秋葵的卖身契是不是在姜言意手中,那也说得通了。
对方能这般破费找人,来历只怕不简单,又约在花街那鱼龙混杂的地方见面,显然是见不得光。
姜言意问:“他们找秋葵作甚?”
铁匠呸了声:“一家人钻钱眼里去了,说是有个老泼财病歪歪的快死了,要找个命格相对的冲喜。”
姜言意只觉得这话漏洞百出,对方都不知秋葵的生辰八字,怎就知道秋葵的命格?
这显然只是托词。
姜言意心中烦乱,右眼皮跳了两下,她抬手揉了揉,知道铁匠会突然决定娶秋葵,想必也是怕秋葵真嫁给那老财主了。
她道:“我把秋葵当妹妹看待,万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你跟秋葵的事,得她那边点头了才算,我尊重秋葵的选择。”
罗铁匠听她改了口风,心中大喜,拱手道:“罗某谢过姜掌柜!”
“你不必谢我,这些银子你也拿回去。”姜言意道。
郭大婶听了半天,算是听出来这铁匠的用意了,笑眯眯捧了茶水递给他:“喝口茶。”
罗铁匠两手接过道了谢,心思却明显不在这里了:“姜掌柜店里的刀还好用吗?我去帮您磨一磨?”
姜言意想起之前自己夸刀好用时安婆子说的话,心中好笑,道:“有劳了。”
罗铁匠起身便往厨房去。
姜言意跟郭大婶走出房门的时候,朝厨房那边看了一眼,抿着笑道:“他们若是真能成,我也是替秋葵高兴的。”
知道了秋葵的过往并没有介意,反而是想方设法帮她出当年那口恶气,的确是难得。
她刚准备回前边铺子里,杨岫就快步走进来,脸色有些难看地对姜言意道:“东家,外边来了官府的人,说是铁匠杀了人,要捉拿铁匠。”
姜言意拧眉问:“他杀了谁?”
“官差说是一个农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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