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州境内,五六千汉儿流民正借助一处破败的村庄当堡垒,和围攻他们的三千汉儿军对峙。
这村庄名叫杨家寨,也是莫州境内有名的大寨子。人口最盛时,全村也有三千多人。后来因为寨主杨小安得罪了金人,郭药师就派了一个千人队过来,直接把整个寨子抢掠一空,满寨老小无一幸存,可以说是鸡犬不留。杨安儿和三个孩子直接被拖在马后面,从莫州一直拖到郭药师驻扎的涿州府。拖到最后,马后面只拖着四个残肢,根本看不出人形。
不要以为郭药师残暴。驻扎燕云的数十万大军,不管是最精锐的金军,还是渤海汉儿和契丹人组成的附从军,或者完全是汉儿组成的常胜军,兵马所到之处,几乎都要屠几个寨子,杀几千汉儿。对这些没有兵法约束的军队来说,杀人屠村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很多时候都是即兴的杀戮。心情高兴了,屠一个村子尽尽兴。心情不高兴了,屠一个村子泄泄火。但对金军高层来说,这种看似疯狂的杀戮正是他们最想看到的。燕云汉儿多,契丹人和金人加起来也没有汉儿人口的五分之一多。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必须要执行减丁政策。他们可不只是杀平民百姓,那些豪强地主的坞堡也会不定期的拔除几个。这就是金人的减丁政策。按照金人高层的想法,要一直杀到汉儿的数量极速下降,直到和金人契丹人持平,够种地放牧就够了。至于其他多余的汉儿,统统一个不留。
在历史上,金兵的这个减丁政策执行得很好。金兵所到之处,为什么要烧杀抢掠?为什么每到一处,都要征集数万健儿当签军,连一个铁制的兵器都不给,却要在临战时冲在最前面,消耗宋兵的弓弩?实质也只是在执行减丁政策而己。
此刻在杨家寨的残垣断壁间歇息的这支流民严格来说乃是啸聚而成的流民军。他们从涿州起事时,足有三四万人,一路流落而来,被几经杀戮,如今只余这五六千青壮了。目前看来,他们这五六千精壮也活不了太长时间了。围攻他们的人马虽然只有三千左右,但人家至少有五百甲具齐全的骑军,剩下的步兵装备虽然不堪,身上穿的只是棉甲或纸甲,拿的也多是些破刀烂枪,但和这些饿得面黄饥瘦,衣不蔽体,手里大多拿着一根木棍的流民们来比,他们真的是精锐了。
这帮流民的首领是一个名叫王光羽的大个子壮汉。他身高至少有六尺,膀大腰圆,满脸虬髯,再加上他手里拿着的大号狼牙棒,一看就是一条猛汉。他此刻却没有半点猛汉的气势,他正站在汉儿军首领杨云学面前,试图给麾下的数千流民求一条生路。
王光羽低声哀求,“杨将军,我知道你家的坞堡足足养了近万流民,势力强大,金人也要给你们三分薄面。希望杨将军今日能手下留情,看在我们都是同胞同种的汉儿身上,把手中的刀举高一点。只要杨将军肯让我们活命,让我们充当杨家的奴隶也行。如果嫌我们人多,随你可以挑选最强壮的人。如果不想收留我们,我们会逃到太行山去,绝对不在莫州境内给杨将军添一点点麻烦。还望杨将军大发慈悲之心。”
“我呸!”四十多岁的杨云学长得也极为雄壮,不过明显是虚胖。他用手里的长枪指着王光羽的咽喉,大声笑道,“谁和你们这些贱民同胞同种!你们要地没有地,要家没有家,完全是在燕云大地上颠沛流离的丧家之犬。少给你家杨爷扯近乎,我奉了刘彦宗大人的命令,要给他带回去六千人头。砍不够这么多人头,我的人头就保不住了。王光羽,听说你也是一条猛汉,拿出你的勇气来。对了,我再先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杨家寨本来也是我莫州杨家的,杨安儿是我的亲堂弟。但在郭药师派人来攻打杨家寨时,我还是第一个杀进寨子的。”
“是你亲手抓了你堂兄和他的三个孩子?”
王光羽有点不敢相信地问。
“是的。”杨云学说得理直气壮,脸上丝毫不见惭愧之色。“这个乱世啊,能活下去就是真理。至于其他的什么亲情友情同胞之情,统统都要扔到一边去。想好好地活下去,就要听宗望太子和刘彦宗大人的话。不要说他们只派我杀你们这些流民,就是他们让我杀自己的亲娘老子,我也会毫不犹豫。”
“既然如此,”王光羽终于挺直了腰杆,“我也就不求你了。狗贼,拿命来!”
话音没落,王光羽已经像一条大熊似的向杨云学冲了过去。他想来个擒贼先擒王。围攻他们的汉儿军多是杨家堡的奴隶家军,惟杨云学这个家主马头是瞻。只要他能抓住杨云学,他手下这数千流民就能逃过一劫。
但王光羽的打算落空了。杨云学看似狂傲,其实一直提防着王光羽。他可是听说过王光羽的大名,也算是燕云十六州有名的猛汉。王光羽身形一动,杨云学就打马向后退去,而他身后的亲兵们打马向前,十几杆长枪齐齐刺向王光羽披着残破铁甲的巨大身躯。
王光羽一狼牙棒挥去,至少砸断了四五根长枪。但其他的长枪已经刺到身前,他只能大步后退。
杨云学冷笑一声,手中长枪向前一指。“儿郎们,给我杀光这些贱种。”
王光羽也大喝一声,“弟兄们,和这些狗贼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能赚一个。”
流民想和汉儿军拼,也是有心无力。何况很多流民已经没了奋死的勇气。除了王光羽以及他手下武力值彪悍的十几个弟兄,还能和汉儿骑军有来有往地杀几个回合,其他的流民军往往拼上十个人,也杀不掉一个汉儿军。汉儿军的杀戮有条不紊,骑兵冲锋,先冲散流民们的密集队形,步兵继进,用手中的刀枪杀戮那些几乎手无寸铁的流民。
除了少部分流民尚有拼死一战的勇气,大部分流民完全成了待宰的羔羊。他们这队流民,因为饥饿,去年在涿州啸聚,声势最大时有好几万人,好几个月过去了,他们没打过一次胜仗,不管碰见金兵还是汉儿军,全都只有逃跑的份儿。如今被汉儿军困在这里,他们似乎认了命。很多流民竟然跪在地上,试图用伸长的脖颈来乞求汉儿军的慈悲之心。汉儿军大笑着走过来,挥动不很锋利的刀枪,把一个个人的头颅砍掉,如果砍不掉,就割开他们的的脖颈。
王光羽看见这种情形,气得大声吼道,“弟兄们,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和他们拼了。站起来,和他们拼啊。”
往日里对王光羽的话不敢有丝毫违拗的流民们却不再听从他的指挥,依然跪成一地,任凭汉儿军收割头颅。
“你们啊,连一群羊都不如。”王光羽厉声大喝。挥动手中的狼牙棒,又打落一名欺上前来的汉儿骑军。他把战马拉过来,一跃而上,然后挥动狼牙棒,冲着杨云学的方向冲了过去。
杨云学派出三十名亲卫来围攻他。王光羽一边厮杀,一边对还有勇气反抗的百余名流民说,“兄弟们,抢马。跟着我王光羽杀出去。”
王光羽的副手董二虎也很能打,他用手中的短铁枪一连捅下三名骑军,然后自己抢了一匹最好的马,另外的两匹分给其他弟兄,也跟在王光羽身后向杨云学冲击。他们此时的攻击,并不是真的想要杨云学的命。当然,如果可以要,他们绝对不会手软。他们知道杨云学这个人残暴但怕死,他们想用疯狂的攻击给杨云学一点压力,方便手下还敢反抗的弟兄们再多抢几匹战马。
但能够以步对骑还能杀骑夺马的流民们明显不多,一刻钟过去,抢到战马的只有十三个人。王光羽知道弟兄们已经尽力了,他挥动狼牙棒,和董二虎狂呼小叫,拼命地向杨云学攻击。杨云学的身边已经围了一百多亲兵,他却依然有点不放心,还在发出号令,命令所有的骑兵们都从庄内掉头回来,准备围杀这十几个吓得他心脏砰砰跳的贱民。
董二虎一枪刺去,再次把一名骑军刺下马去。不过他手中铁枪过疲,已经折断。董二虎大吼一声,伸手抓住一名骑军刺来的大枪,一较劲就夺了过来。他把大枪一挥,逼退几个骑军。他大声吼道,“王大哥,该撤了。”
“好。”
王光羽挥动狼牙棒,再次把一名骑军连人带马打成一堆。他一拔马头,迅速向着东南方向逃了过去。十三名弟兄紧紧跟随。杨云学命令步兵继续屠杀庄内的流民,自己领着数百骑军追击王光羽。他们一边追忆这击,一边射箭,紧紧咬住了王光羽一行。羽箭起落之中,一个个弟兄被射于马下,然后再被乱马踏过,变成一滩肉泥。
逃出不过五里地,就只剩下王光羽和董二虎两个人了。他们的身上也都中了几箭,幸亏身上残破的铁甲给了他们一点保护,让他们不至于落马而死。但他们都知道这次肯定逃不掉了。因为他们身下的战马都中了十几箭,现在跑起来已经东倒西歪,随时都会倒在地上。
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座小山。如果他们能够逃到山脚下,就有机会逃生。可是小山离他们还有两公里。这个距离虽然不长,但对他们二人来说,犹如天堑。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队骑军从小山的另一边绕了过来,战马奔驰如风。马上骑兵黑盔黑甲,一股威杀之气。
“金狗精锐也来了?”
王光羽用手指着迅速杀来的骑兵,对并驾齐驱的董二虎说道,“董兄弟,看到没有?为了杀咱们这帮流民,金狗连精锐都出动了。咱们死得不冤啊。”
董二虎拿眼睛打量了一下骑军打出的旗帜,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王大哥,来的不是金狗骑军。他们打的是长城新月旗。是护民军。是岳南蛮,噢,不对,是岳大帅的护民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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