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还未睁开它那惺忪的眼睛,又再次飘起了雪。
浩浩苍天,白雪飘飘,无穷无尽;渺渺苍生,雪海茫茫,无边无际。
杏娘伫立在门外游廊之下,颙望着高处起伏的雪瓴,皑皑白雪,脉脉无言;而低处悬垂的冰凌,泠泠檐冰,肃肃无声。这世间万物就像是说好了的一样,谁也不出声,谁也不说话,就连天地之间的分界线也变得十分模糊。
天地混沌,浑然一色,仿佛人世间的是非黑白俱已不存;万籁齐喑,俱作寒蝉,仿佛人世间的鸡犬之声俱已消弭,只留下了这一个清清静静无尘无浊无喧无扰的清平世界。
杏娘全神贯注地凝望着这个世界,望得有些出神,不觉一缕似有若无的酒香拂过鼻端,让沉在她心底的一个朦胧而悠远的梦影忽然浮上眉梢。
那不正是曾经伴她从黑夜走到天明的那一缕酒香么?
杏娘蓦然回首,视线之中,只有一个不修边幅魂不守舍的人。
当是时,吴希夷收拾停当,正迈步出门,见杏娘傲霜而立、翘首东方,不忍打扰,便在不远处的廊檐下倚柱而坐。一双眼睛漫无目的地望着廊外,不时又转过来偷偷瞥一眼杏娘。
好一个天姿灵秀、意气高洁的姑射神人,好一个矫矫不群、遗世独立的绝代佳人,连她眉宇间的一点忧伤都那么美好而与众不同。
吴希夷不觉贪看入醉,直到杏娘黯然转眸之际,四目不期而遇,他才醒过神来。
杏娘嫣然一笑,向他盈盈步来,而他却有些不知所措,脸上局促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凝固,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两颊肌肉的僵硬与呆板。
吴希夷讪讪地站起身来,半晌才想起从身后取过那个黑木匣,递与杏娘,匣中乃是吴月双刀。
“吴月双刀,一雌一雄,一鞘两室,各函一刀。乃唐时张鸦九所铸,取穹窿之丹砂,震泽之水,五金之英,皓月之光,历十年而成,削铁如泥,吹毛透风,可是一件无上至宝啊。据说当年抗辽名将‘杨无敌’杨业的夫人折太君就曾用此刀,与丈夫一起戍守雁关,威慑四方。那位有当世‘风胡子’之称的莫二先生就曾相过此刀,他说,十年双刀百万师,南溟北极千里行,吴中月,楚楼风,天山雪,楼兰沙,三尺霜刃千秋业,巾帼英雄万古名。”
杏娘听吴希夷道明此双刀的来历,又见其刀刃似雪,一吷破空,自是感叹不已。触摸刀鞘之时,她甚至能感受到此刀之精魂与蕴于自己身体内的某个灵魂遥遥相契,莫逆于心。
“双刀同心,其利断金。如此神兵利器,怎能交于我手呢?”杏娘目不转睛地细赏着刀身,观之不足,看之有余,却也不敢贸然领受。
吴希夷道:“这是铁鹞子的好意,娘子就不必拒绝了。你师父与他毕竟是旧识,你若不要,岂不是不给他面子?再说这么好的刀,弃之泥涂,沦落草野,多可惜啊。这刀轻盈,应该趁你手。”
“可我并未学过刀法。”杏娘依然有些犹豫。
“若是娘子不弃,老夫那几路燕山雪可尽授于你。”
“怎么,九爷想要作我师父?”
“岂敢岂敢,我怎敢与金鞭姥姥争徒弟。我这套燕山雪早就授于多人,可从未有人因此而叫我师父的,我若是要娘子叫我一声师父,岂不是有欺人之嫌?”
“九爷说得倒也是。”杏娘迟疑地点了点头,“那杏娘多谢九爷不吝赐教啦。”
“什么赐教不赐教的,我说不过是看那铁鹞子与你不过一面之缘,就送你如此宝刀,而我与娘子相识日久,却从未有任何表示,我怕人知道了,会说我吴门九爷小气,还不如他一个铁鹞子。所以……”
杏娘微微一笑,没再拒绝,接受了这吴月双刀。一来自己确实缺一件趁手的兵器,二来她也确实中意此刀。
“欧冶子死千年后,精灵暗授张鸦九。鸦九铸剑吴山中,天与日时神借功。金铁腾精火翻焰,踊跃求为镆铘剑。”
“客有心,剑无口,客代剑言告鸦九。君勿矜我玉可切,君勿夸我钟可刜。不如持我决浮云,无令漫漫蔽白日。”
二人相对无言,会心一笑。吴希夷本想展露一手,又恐被那孔笑苍见了,纠缠不休,只好作罢。
“走吧,那圣人刀已经在前厅等我们了。”杏娘道。
“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走,找那只毛脸去。”
说罢,二人举步向着风雪深处走去,一起去迎接这风雪交加的新一天。
七星楼,大堂下。
祁穆飞正在堂下坐着,孔笑苍陪在一边,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敢靠近,也不敢吭声,大有“欲投鼠而忌器”的意味。
祁穆飞置之不理,倒是与一旁的田小二闲聊了起来,不过大多都是田小二一个人在那呶呶不休。忽见吴希夷和杏娘进来,田小二识趣地恭迎了上去,祁穆飞亦起身相迎。
“孔圣人,早啊。让你久等,真是不好意思。”吴希夷向祁穆飞略一颔首致意,然后向孔笑苍打了个招呼。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圣人之言,吾不敢忘。九爷,我劝你,也要好生珍惜啊,都说这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别一不小心,耽搁了别人的时间,还把自己给误了。”孔笑苍毫不吝惜地赐了吴希夷两句珍惜时光的箴言警句,另外还附赠了一个鄙夷的目光。
“多谢孔圣人教诲,老夫真是惭愧!惭愧!”吴希夷言不由衷地回敬道,顺带也还了对方一个不屑的眼神,转过头来,觑着祁穆飞一人在此,不由得眉头一皱道:“你怎么在这儿啊,还有闲工夫在这跟闲人闲话,那丫头醒了?”
祁穆飞答曰:“她刚睡醒,想吃馄饨了。所以我就来找一勺师傅了,听小二说,他师父刚从你那儿回来,就让我在这稍等片刻。”吴希夷无从反驳,瘪了瘪嘴,只得示意他一道坐下。
“九爷好大的威风,连人家祁爷跟谁说话都要管!”孔笑苍不无讥诮地顶了吴希夷一句,转头却见杏娘尾随其后而来,忙起身行礼,还热情地招呼道:“张家娘子,来来来,赶紧坐下!”
“多谢!”杏娘微微一怔,而后欠身答礼,敬谢其意。
田二不无奇怪地望着这席上四人。对这位“不与小人言”的孔圣人而言,自己这样的“小人”身份自然入不了他的眼,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连九爷和祁爷都不屑一顾的人,竟会对一位小娘子如此恭敬有礼,实在匪夷所思。
不止田二百思不得其解,连祁穆飞也不明所以。他诧异地往九爷瞥了一眼,那眼神似乎在问:怎么回事?吴希夷两眼珠子滴溜一转,故作神秘地一晃头,以示天机不可泄露。
话说昨天孔笑苍赶着马车往七星镇来的路上,和吴希夷闲聊的时候,无意之中说到了杏娘。
“九爷,这位娘子是你何人啊?该不会是你的红颜知己吧?”
“呃——不敢不敢,老夫可不敢委屈娘子作我的红颜知己。她可是名门之后,虽是一介女流,却不输须眉男儿。”
“哦?那敢问这位女侠是出自何门何派,如何称呼?”
“孔圣人,这位娘子无门无派,并非你我江湖中人。”
“哦?九爷慧眼识珠,竟能在这江湖之外,还认识这样漂亮的女中豪杰?”
“孔前辈,莫要听他胡说,小女子杏娘,就是一弱质女流而已,绝非什么女中豪杰。”
“哈——,杏娘,你既叫我前辈,那你以后就是咱们江湖中人,若有人胆敢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号。”
“多谢前辈。”
“孔圣人,此去不远是不是有个地方叫星子县?”
“没错,是有这么一个地儿,离这儿不过六七十里地。”
“绍兴八年,在那里安葬了我们大宋一位名将的忠骨,就在那蠡湖之畔,你可知是哪一位忠烈吗?”
“谁人不知!谁能不知!畴昔中朝士,簪绅仰令名。恩威彰辅郡,忠孝卫都城。大宋忠文公张嵇仲张将军是也!”
“不错!张将军,天地英雄,千古忠节。魂昭日月,气壮乾坤。此等忠义之士,自当人人记得。”
“吴兄,你此刻提起忠文公,莫非这位娘子与他忠文公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杏娘与那忠文公有着血脉之亲,祖孙之情,你说是什么关系?”
“哦,这位娘子原来是将门之秀、忠良之后!失敬失敬!”
“张家不肖之孙杏娘,见过孔前辈。”
“那你们此行,是要去祭拜忠文公?”
“生而敬之以礼,死而祭之以礼,乃后嗣子孙应尽之孝义。”
“不错,确实应该!我孔笑苍一生最敬重忠烈之士,我同你们一道去,敬拜一下我们的英雄。”
“两位前辈都是当今武林数一数二的英雄豪杰,怎敢劳烦二位陪我一同祭奠家祖呢?”
“杏娘该不会是嫌我等江湖中人粗俗鲁莽,不配瞻仰尊祖父吧?”
“当然不是……”
“万古英雄自当万人共仰,孔圣人,杏娘又怎么会不欢迎我们呢?只是她那是家祭,是私祭,带着你我两个粗人一同去,她怎么跟忠文公说话啊。这样吧,等杏娘祭拜完,我同你一起祭吊英雄。”
“哈哈,也对,也对,没的让忠文公以为我们是杏娘的夫君,可就不好了。还是咱俩一起去的好。好汉吊好汉,英雄惜英雄,甚好!甚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老夫一不识时务,二不会变通,当不得这英雄好汉啦。能忝附于孔圣人之后,叨圣人之光,一瞻英雄之华表,已是老夫莫大的荣幸啦。”
“嘿嘿,好说,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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